孫老太有氣無力地說，不想吃。
李姐說，不想吃也得吃。人靠一口飯，鬼門關都過來了，咱得好好活著！
李姐雖然才40多歲，卻已當了奶奶。大兒媳兩年前給她生了個胖小子，她卻不願意看孫子，說要出來打工給小兒子蓋房。
每天睡窄小的折疊床，吃饅頭青菜，可每月能賺六千多塊錢的辛苦錢。她幹活兒不惜力，又心細，請她的人特別多。一般的家屬，病人剛手術完的日子，都會每天來替她一下，趕上孫老太家這樣一丟就走人的，她也隻能自認倒黴。
病人們剛吃完飯，剛收拾利落，主治醫周大夫就來查房了，身後跟著一群大夫和護士，個個精精神神。窄窄的病房站不下，門口走廊也站了好幾位。50歲出頭的周醫生，已作了幾百例更換股骨頭的手術，都很成功，早成為行業名醫。
周醫生看了看孫老太的傷口，樂嗬嗬地說，老太太，祝賀您，傷口恢複得很好，剩下的事兒，就靠您好好養了。好好吃飯，多增加營養，傷口就恢複得快！過一個月，您就能丟掉拐杖了！
他又叮囑了孫老太和護工幾句，就接著看於女士和劉老太，
他讓於女士做了幾個腿部動作，說，你好好鍛煉腿部力量，關節才能保護好，才能用得長！恢複得不錯，下周能出院了。
又來到劉老太床前，說，你也一樣，沒有什麼問題，下周出院吧！
劉老太笑著說，沒病人的時候我來壓床，有人來就讓我出院是吧？
周醫生笑著說，哪裏哪裏，您隨時有病隨時能住進來呀！你是老病號了，國家出錢給您治病，我們怎麼能慢待呢？
劉老太是常來常往的老病號，和醫生護士都熟不拘禮。
中午時分，二剛才進了病房。李姐剛給孫老太喂完了雞湯。
二虎站在床前，楞頭楞腦地說，媽，您怎麼樣了？聽大夫說您手術挺成功的！
李姐起身去洗碗，說，老太太吃不下飯呢！
看著這兒子又是兩手空空地站在床前，她心裏十分瞧不上這個人高馬大的男人。
二剛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昨天下午我媳婦出差去美國，我得開車去機場送她，所以提前走了，讓李姐你多擔戴了。
孫老太術後第一次見兒子，已不再想術前兒子要存折的事，隻覺得心頭一熱，便說，媽沒事，你們忙自己的吧！
這老太太，心裏就有兒子，沒有自己！李姐樂嗬嗬地說，她在醫院，什麼梓的家屬都見過，見怪不怪了。
她想乘著家屬在，把自己的午飯吃了，再下樓去透透新鮮空氣。可等她洗碗回來，二剛已經沒了人影。
第五卷
孫女來了
十六
術後幾天，二剛每天都是匆匆來點個卯就跑了，跟孫老太說不了幾句話，孫老太也懶得說話，有時竟是母子無言相對。
手術第四天，孫老太的傷口疼痛減輕了，心情也好了很多。李姐卻累得瘦了一圈。每天喂水喂飯，擦身，收拾大小便，很是辛苦。
這天中午，孫老太有了胃口，吃了一小碗餛飩，一個餡餅。
孫老太說，我就是沒有錢，要是有錢，小李，你跟我家走多好嗬，我這後半輩子，就靠著你了。
李姐說，大媽，瞧您一天比一天好，我心裏也高興嗬！不過我誰家也不去，當護工辛苦點兒，可是自由！
孫老太說，也是，咱們一個老太太，十分的無趣，親生兒子都不待見！
李姐說，自己待見自己不就得了？您老人家晚上常夢裏哭呢，心太重了。我勸您想開點兒。您比咱農村人強多了，我們那兒的老人沒有退休金，老了就靠著兒女從指頭縫裏漏點兒錢，買一包鹽都得算計。
我要是不出來，在家就伺候了老的小的，把孫子看大了，把老人伺候走了，我也該入土了。花一分錢，都得向兒子要！在北京打工每月賺五六千塊錢，比全家裏種一年地還多！自己攥著，有存折，硬氣！每月捎點兒回去，還都拿我當奶奶供著，比回家看孫子強，哪天幹不動了再說！
於女士吃了飯就看書，這趟住院，她看了好幾本書。她放下書，笑著說，小李，您婆婆和兒子在家肯定罵你哪！
李姐也笑著說，罵去吧，比讓人可憐強！
說得好！劉女士說。
她中午吃了女兒送來的餃子，坐在床頭繡十字繡。
劉女士說，我一個又窮又殘廢的人，要是把存折都交出去，看我不受氣！
孫老太說，原來你們一個個都那麼精呀！她心想，要是放到現在，自己怎麼也不應該把房賣了給兒子們分錢呀！給孩子的越多，就越是仇人了！
說了一會兒，就各自午睡。午睡是住院的重要內容，晚上多半休息不好，就靠午睡來找補。小李給孫老太料理好讓老人睡下，就在靠陽台的角落支上自己的折疊床，打算曬著太陽好好歇歇，頭幾天已經累得夠嗆。
十七
孫老太剛犯迷糊，病房的門開了。一位年輕姑娘進了病房，目光掃了一下，落在孫老太身上，輕輕叫了一聲：奶奶！
孫老太猛然警醒了，抬頭一看，立時捂著臉流下熱淚，說：佳佳，想死奶奶了！自上次大剛一家三口子來拿走賣房錢，老太太和孫女佳佳已有三年沒有見麵，現在姑娘突然出現在病房，孫老太不由百感交集。
姑娘也流下了眼淚，坐在床頭啜泣。
李姐一看，明白是孫老太的孫女來了，就靠起身子，默默地觀望。
佳佳從隨身的時尚小皮包裏抽出精美的麵巾紙，小心地擦幹淚水。才開口問，奶奶，您還好吧，手術恢複得怎麼樣？
孫老太說，我都好，你來了，我就高興了！
佳佳說，我剛提拔當了主管，特別忙，就沒有及時來瞧您。
孫老太聽說孫女提拔了，很是高興，便說，沒事兒，你出息了，我比什麼都高興！奶奶帶了你一場，不就是盼著你有好前程嗎？你不來，奶奶連做飯的心思都沒有，等我好了回家，好好給你包餃子吃！
在孫老太心裏，孫女還是那個她帶著去遊樂園的小姑娘。可眼前的孫女，已長成了一個時尚漂亮的女郎，這讓她很欣慰，也有些陌生。
佳佳說，奶奶，我現在不缺吃！
孫老太充滿慈愛地說，那你缺什麼？告訴奶奶，奶奶手裏有錢，你要什麼，我腿好了給你去買！
孫老太雖然拿著城市最低退休金，卻始終覺得自己挺有錢。當年跟孫女一家住一起時，買起肉食水果，都是一買一大堆，不過百來元。她覺得，自己什麼都不幹，就每月有2000多元退休金，真是富裕得很！後來剩下一個人住，雖然得交租金，可錢依然是夠花的。
佳佳幽幽地說，奶奶，我缺房！
孫老太心頭一驚，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奶奶真的給不了你。房子賣了，錢給你爸和你叔分了，奶奶我現在也是租別人的房住呢！
佳佳說，奶奶您一賣房，等於把我的婚房也賣了。本來，我是打算結婚之後，和奶奶一起住的，給您養老！
孫老太一下子清醒起來，原來，孫女是打的這個主意！
孫女能給我養老？老太太想，這孩子，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長大，從小手絹都沒有洗過一塊，長到20歲連內褲都是奶奶給洗，這要是結婚住過來，還不得把我這老太太使死？我這老媽子的命，也就沒了頭啦！幸虧，房子賣了，自己沒有了房，也逃出了老媽子當到死的命運！
正想著，就聽孫女說，奶奶，您是給不了我房，我已經打算自己買房了。現在的行情跟從前不一樣了，女孩子想找好點兒的對象，也得有房。我不想讓人瞧不起，我想有自己的房！您是不能給我房，可您不是還有賣房剩下的50萬塊錢嗎？
我買房的首付爸媽給湊了點兒，差點兒砸鍋賣鐵，可就差五六十萬，這錢讓我哪兒去找嗬？奶奶您不是最痛我了嗎，你就當是先把那50萬借給我，等我賺了錢，再還給您老人家！奶奶，您到底痛不痛我，就看您的表現了！
雖然孫女是用小時候撒嬌的口氣說出來的這一番話，可是孫老太卻覺得，句句都在戳她的心。她望著孫女那精致漂亮的臉，那是她累殘了腿拉扯大了的心頭肉呀！
一瞬間，孫老太真想說，好吧，孩子。
可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好鎖在櫃子裏的存折，已經讓二剛翻騰出來拿走了，雖然沒有交出密碼，可如果自己去了另一個世界，二剛也完全能把50萬歸為已有。
孫老太艱難地說，佳佳，不是奶奶不疼你，那50萬塊錢，你二叔已經拿走了。
什麼？姑娘雙目圓睜，眉毛皺了起來，您到底還是把錢給了叔叔？
奶奶，是我爸媽辛辛苦苦給您養了幾十年老，二叔當了幾十年甩手掌櫃，怎麼您到是處處向著他呢？
屋裏人全醒了，李姐看孫老太臉色發白，手直哆嗦，趕緊走了過來，對姑娘說，姑娘，你奶奶手術剛完沒有幾天，不能生氣，錢的事兒等你奶奶出院再說不遲，一家人，有什麼說不開的呢？
還有什麼可說的！姑娘氣憤地丟下一句話，轉身出了病房，身後的房門重重地關上。
孫老太的心，像是被狠狠剜去了一塊。她望著那扇白色的門，癡癡地想，這就是老出現在睡夢中的小孫女嗎？她就這麼跟奶奶道別啦？
十八
於女士默默地拿起暖壺，出門打開水。路過護士台，看見那兒坐著一對穿著體麵的中年夫婦，剛才那位年輕姑娘，正激動地向他們說著什麼。於女士一看就明白了，這是大剛夫婦，他們來看幾年不見的母親，目的僅是想要那50萬塊錢。
於女士從他們身邊走過，聽到大剛氣憤地說著什麼。等她打完開水回來，那幾位已經不見了。夕陽從落地玻璃窗射進來，撒在幾張空空蕩蕩的白色鐵皮座椅上。值班的護士，靜靜地坐在護士台前分藥。
當天晚上，孫老太突然發生心衰，經過一番緊張搶救，才脫離了危險。
十九
一個月之後，孫老太出院了。她堅持一人過日子，一個人在家鍛煉康複。
三個月之後，她終於甩掉了拐杖。她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上街給自己買了一件粉紅色的薄毛衣。
－－－－－－題外話－－－－－－
母親在病房想了很多，她想要一件紅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