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臨的時候舅舅和板鴨李一起去了南亞。他們悄無聲息地走了,上飛機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舅舅的聲音聽起來很蒼然。我一度認為這兩個家夥惹了什麼禍事,跑到境外躲避去了,於是感到很傷心。我不想離開舅舅,盡管他很討厭。
結果過了兩個月,兩個家夥曬得黝黑扛著一堆土特產,情緒高昂地回家了。
舅舅離開那兩個月我完全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媽也不知道他去幹什麼去了。我隻好老老實實地上學放學。那個時候我真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甚至到老了我會因為想念他而跑去那個地方找他。我很失落。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常常想舅舅是不是又會被人追著砍,我就可以衝上去幫忙了,盡管為此我會挨幾次打。我有時候看見武老板老婆和空氣玩著跟蹤遊戲,看見軍幹部和他的團夥在大街上舞舞喳喳,我就想,操你們丫的,人都不在了,還玩個球。
那段時間絕對是我的人生低穀,我情緒低落,連和我的畫家女友在一起,想到舅舅我就方寸大亂,非常難過。我擔心他在外國人生地不熟的,會不會惹什麼亂子,而且惹了還沒人給他兜著。或許更讓我難過的是,我連他為什麼逃走都不知道,我一直以為自己很親近舅舅,誰知道他走了就這樣打一個招呼,連話也不願意多講。我真的以為我這輩子都可能見不到他了。那段時間我恍恍惚惚的,連我媽都懷疑我在吸毒,常常突然衝進我的房間翻我的包,可是除了煙之外她再也搜不到任何的違禁品。我媽知道我抽煙,和舅舅一樣,她也知道自己沒辦法管教。但是她還是做出很憤怒的樣子罵我一頓,然後拿走煙,扔到垃圾桶裏麵去。有時候我還剩下大半盒的話,她會收起來,然後在家裏來了客人的時候發給他們。我在旁邊看著,麵無表情。
然而最尷尬的是,我的女朋友在這段時間瘋狂地喜歡上了我,用她的話說就是進一步高了一個層次地愛上了我,因為我告別了以前那種沒有大腦一般的氣質,而是開始表現得若有所思吧,有些病態,就和她一樣。對於她這種變化我很無奈,我從來不否認我女朋友是一個腦子不大正常的人,單單她躲在樓道裏麵畫畫這一個行為就應該被送到精神病院隔離,然後每個月我能夠去看她兩次。而現在因為舅舅離開我染上了她一樣的氣質,那麼到時候我也一起被關了進去,估計連麵都見不了了。可惜她不懂得這些道理,於是非常高興,在這種情緒下完成了幾個新的作品,甚至會在畫好那一團團誰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之後,像個小孩一樣轉過來,帶著期盼地笑容看著我,期望我能明白她的含義。我努力地看了一會兒,除了覺得她畫得不是貓貓狗狗之外,還是沒有任何發現。盡管如此,她還是很高興地挽著我的手,回到各自的教室去,繼續那毫無生氣的生活。
在我即將麻木在這種恍惚的生活中的時候,舅舅又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他回來的那天我表現得異常冷靜,因為我覺得我似乎忽略了這個孫子可能隻是出去溜達一圈的可能性。結果果然不出所料,機場出來的倆人興高采烈,根本沒有之前的那些惆悵氣氛。看他們傻不啦唧的那些比V手勢的照片和瘋瘋癲癲沒腦子似的錄像,反而讓我覺得上幾個月自己為這倆混蛋的擔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舅舅離開的幾個月正好在放暑假,我覺得我如果繼續沉浸在對他的思念中的話,我會成功地和我的女朋友雙雙被關進精神病院去。這個社會精神病多的是,我要是被關進去了,就會變得無比平庸,就會和大家一樣,這是特立獨行的我不能接受的。我決定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我去到離家很遠的另一個區的一家餐館去打工。
餐館打工有些苦。我每天早上坐著地鐵趕去餐館,打掃衛生,收拾碗筷,然後去廚房幫師傅們削土豆皮,或是剪雞爪子。混著混著就差不多中午了,然後我們吃飯,之後打著飽嗝去把沾著泡沫的盤子端到工作台上來,一個個用抹布擦得看起來很幹淨,等著客人的到來。之後一直幹到半夜,有時候打烊了還有客人不走,那就得守到半夜。沒有地鐵回去的時候,老板就給我們報銷打車錢,這讓不少人很感動。
有時候客人少的時候,我們就聚在吧台和老板談天抽煙。老板是一個40出頭的中年人,留著長長的褐色的卷發,並且每個月都要去做上幾次定型和染色——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是玩重金屬的,吉他手,上次我去他家裏領工錢的時候還看到他拿出一把電琴solo了很長很長一段。我不會彈吉他,聽不懂他彈出了些什麼,我隻是和大家一樣,對能夠在吉他高把位迅速移動手指弄出一堆尖尖利利聲音的人表示崇拜。這也難怪,這個時代太浮躁,你必須流於外表,才有可能吸引觀眾來關注你的內在,無論高尚或者卑微。就像重金屬,你必須在歌曲裏solo長長的一段,嘹亮到觀眾欲仙欲死,才能贏來兩聲讚揚:牛逼。而即使這兩聲牛逼裏麵,就我所知,都有一點九個其實不知道為什麼牛逼。於是大家越來越快地移動手指,努力尋找跨度極大交叉極多的彈法,並且以沒有人能夠模仿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