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憤怒的佛(3 / 3)

於副經理說:“你不是想給打證實嗎,你打什麼證實?”

我說:“張奪就是工傷,是因公而亡的。他沒有違規操作,是正常幹活,為了把‘膨窯’弄開,滑下去的。”

於副經理說:“不可能,你怎麼沒滑下去?”

我聽了不順耳,說:“啥意思,你是想讓我們都死啊?”

於副經理說:“好了,你明天不要在這幹了,去財務結賬,你可以回家過年了。”

我當時就傻了。我看著於副經理,心說:“啥意思?想隱瞞真相趕我走?”我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指著於副經理說:“你聽著,我們雖然是打工的,但我們也是人!”說完,我摔門離去。

我生了一肚子的氣,回到了宿舍。滿滿的一屋子人,張奪他爸和小玉也都在我的房間裏,都在等著我回來。都猜到於副經理找我不是什麼好事兒。

我進屋的時候,張奪他爸和小玉兩個人在默默地掉眼淚。見我回來了,張奪他爸抹了把眼淚問我:“他們找你幹啥?”

大夥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什麼都沒說,默默地打開床頭的那個木頭箱子,又把裏麵的玉佛拿了出來,當著張奪他爸的麵,把玉佛交給小玉。小玉手捧著玉佛,眼淚流得更快了。

我這才開口說:“沒啥,嫌我幫你們說話了,要把我開除。”

張奪他爸說:“這怎麼行?為了我的事還連累了你們。”

我說:“沒事兒,這麼黑心的老板,在這兒幹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

不知怎麼,這幾天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有一片雪花兒落在張奪的身上。好像是那片雪花兒壓在張奪身上,把張奪壓進窯裏的。於是,我開始恨那片雪花兒,一定是那片雪花兒施了什麼魔法,砸在了張奪身上,將張奪砸進窯裏的。可聽了於副經理的話以後,我更加憎恨黑心的老板了。

我為張奪他爸和小玉倒了杯水,然後問:“你們是怎麼打算的?”

張奪他爸說:“有啥打算,挺著唄。”

我說:“不行,這麼幹挺著啥時候是個頭兒?天這麼暖,那屍體還不得臭了。”這麼一說,小玉的哭聲就出來了。我給她遞過毛巾,又掃了眼她那大大的肚子,說:“再說,小玉這身子總這麼耗著也不行。”

張奪他爸便去看沒過門的兒媳婦,歎氣道:“造孽呀!”

我說:“我有個想法。”

張奪他爸眼睛一亮,問:“啥想法?”

我說:“找鎮政府,上鎮裏告他們。”

我的話音剛落,就有人響應:“對,應該告他們。”

張奪他爸驚訝道:“上告?我可沒打過官司。”

我說:“這不是打官司,是討個說法,為啥不讓入殮。”

張奪他爸膽怯地問:“行嗎?”

我說:“法製社會了,準行!”

張奪他爸有些擔心,看著我說:“不會把事情鬧大吧,他們氣急了什麼都不管了。”

我安慰他說:“大叔您放心,肯定有說理的地方!”

小玉當著眾人的麵突然跪下來,給我磕了個頭,說:“大哥,謝謝你,給我們討個公道吧。”

這一夜我沒有睡,錢喜富和趙發也沒有睡。我們三個人結伴兒,走訪了鎂砂窯裏所有的窯工,說明事情的真相,提議罷工一天,讓老板盡快處理張奪的後事。窯工們都很支持,有的說,張奪的今天有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我們要討回自己的尊嚴。

第二天,也就是張奪出事的第六天,天氣依然暖暖的。一支由二百多人自發組成的窯工隊伍,跟著張奪爸,和身穿重孝的小玉來到了大街上,向鎮政府走來。

窯工們臂戴黑紗,胸掛白花,浩浩蕩蕩地行走在通往鎮政府的柏油路上。他們一路上高喊著“討回公道,還我尊嚴”的口號。

鎮政府可能早就知道了消息,出來一幫子機關幹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我們攔在了大門外,不讓進院。有個警察走上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這是政府機關,你們不能胡鬧。”

我們說是來說理的,不是胡鬧。

這時又有人高喊:“討回公道,還我尊嚴!”

警察說:“你們這就是胡鬧,你見誰披麻戴孝上別人家哭,不晦氣嗎?”

我說:“你們是政府,還迷信嗎?給我們個說法我們就回去。我們要找一把手薑鎮長說話。”

警察說:“薑鎮長不在家。”

張奪他爸突然說:“那我們就不走。”

眾人異口同聲道:“對,不說明白,我們就不走。”

說著,我們二百多人衝開攔在我們麵前的機關幹部,進了政府大院兒。

進了院兒,張奪他爸和小玉就開始哭。所有的窯工繼續高喊:“討回公道,還我尊嚴!”

我們一直坐到了下午,也沒人管我們。機關幹部們都撤了,換成了十幾個警察,圍著我們。我們有些冷,還有些口幹舌燥。小玉帶著身孕明顯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地上,被一些人抬著進了鎮政府的門衛室,躺在了床上。

下午三點多鍾,薑鎮長的小車回來了,身後還有一輛車是我們吳老板的。我們所有窯工一下子圍了上來,指著吳老板,問他為什麼躲了,為什麼不跟我們見麵。吳老板說:“我去外地開會了,你們的事情馬上解決。”這時,主管工業的副鎮長紅光滿麵地從車裏下來,對張奪他爸說:“派幾個代表,咱們進屋說。”張奪他爸看著我,征求我的意見,我們倆跟著走了進去。

我們來到了掛滿獎狀的一個小會議室裏。薑鎮長、主管工業的副鎮長、吳老板坐在了一起。薑鎮長先是解釋回來晚了的原因,然後就問死者家屬有什麼要求。

薑鎮長是個胖人,牙有些黑,可能是抽煙抽的,或是喝茶喝的。他一說話一擠眼兒,然後牽動著嘴唇跟著往上撇。

張奪他爸說:“我希望對我兒子有所賠償,早些入殮。”

吳老板說:“這事兒跟鎮長無關,聽我給你們解釋。跟你們實話實說,想多要錢可以,得等到今年最後一個月過去,不然就給你兩萬。”

我問:“為什麼要等到明年?”

吳老板說:“今年我們的死亡名額已經超了,鎮長和市長把我們好頓批評。我接受領導的批評,但你們也得替我著想。如果說年後處理,我給你們二十萬;如果著急,給兩萬,你們自己處理吧,多一分錢也不能給。”

我問:“怎麼差這麼多,幹嗎就給兩萬?”

吳老板說:“跟你們實說,因為你們的事兒,市裏決定罰我。如果你們同意明年處理,他們隻罰我二十萬,現在處理就罰一百萬。市裏罰我了,我就不能給你們那麼多錢了;市裏不罰我那麼多,我就多給你們拿一些。”

張奪他爸說:“那我兒子的屍體就在那兒爛著?”

吳老板說:“那是你們的事兒。怕爛就早點殮了,不怕爛就那麼放著,可以多得不少錢。”

聽了吳老板的話,張奪他爸無話可說了。

我對吳老板說:“你們這麼處理不合理,張奪是因工而亡的,幹嗎隻給那幾個錢兒就打發了?政府罰你是政府的事兒,和我們無關。你按規定給撫恤金就行。”

吳老板說:“市裏罰我,我就得少給你們。是你們給我造成了事故,是你們給我帶來了不良的影響和損失。我年年的先進企業、先進個人,就因為死了個人,全泡湯了。你說我不跟你們說事兒跟誰說?”

薑鎮長坐在一旁沒有說話。我看了他一眼,說:“鎮長是個講理的人,是代表政府的人,你給評評理。”

薑鎮長眼一眨一眨,嘴一撇一撇的一直在抽煙。他拔下嘴裏的煙,說:“吳老板說的是事實,不僅市裏罰他,我鎮裏也得罰他,就因為多了你們這起安全事故,一年白幹了,我這個先進單位也被一票否決。處罰吳老板必須得認,少一分也不行。至於你們兩家的事兒你們兩家協商,我鎮裏還真就沒法插手,因為錢由吳老板出,我們鎮裏沒理由拿這筆錢。”

張奪他爸說:“那你們鎮裏就什麼也不管了?”

薑鎮長說:“管呀,我們隻對企業說話,和你們沒法對話。你兒子是企業的工人,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如果企業處理得不合理,我們出麵協調,實在不行你們就走法律程序。說白了,我們就是個監管單位。真正管他們的是安監局。可話說回來了,不管誰處理,最終都是企業老板掏錢。你們給老板麵子了,態度好一些,別讓他們太為難,老板就能從少罰的錢中拿出一部分錢給你們。如果你們得理不饒人,到處亂告,企業被罰得太多,他也就沒錢給你們了。”

張奪他爸突然說:“這麼說我兒子白死了?”

薑鎮長說:“我這說的都是實話,人沒有白死的,至於怎麼處理,你們和企業商量,我鎮裏無權幹涉太多。我這麼說話已經違反原則了。”

我又把目光瞅向了吳老板。吳老板說:“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們自己研究,想多要錢就晚幾天入殮,想早入殮就少要錢,你們自己定吧。”

我無話可說,去瞅張奪他爸。

薑鎮長說:“你們回去商量一下,我還有個會議要開。”說著,起身和主管安全的副鎮長走了。吳老板見薑鎮長走了,他也起身走了。會議室裏隻剩下我和張奪他爸。

我們又回到了礦裏,又回到了宿舍。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蔫頭耷腦。張奪他爸也是一言不發。這天晚上我們誰都沒吃飯,躺在冰冷的床上,我問張奪他爸是怎麼想的。老人家隻顧流淚,啥也不說。

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靜了,張奪他爸突然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明天把兒子殮了吧。”

我不知道老人家是怎麼想的,在我看來也是個難題。如果說想多要錢,張奪就得等二十多天才能入殮,明天想入殮就意味著不要錢了。我問:“老爺子,您不要錢了?那你兒子可就白死了!”

張奪他爸抹了下眼淚,說:“我想好了,即使有了錢,我那錢怎麼花?就讓國家狠點兒罰他們吧!”

我說:“你知道人家是真罰還是假罰,要是鼓搗鼓搗不罰呢?”

張奪他爸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隻想讓我的兒子早日入土為安。

第二天早上落雪了,北風吹著,漫山遍野一片潔白

我和張奪他爸早早起床,到鎮上弄了個木匣子,和小玉來到停放張奪屍體的地方。這時已經有好多窯工守候在那裏,等著送張奪。

張奪他爸親自將兒子的屍體放在木匣子裏。剛想蓋蓋兒,小玉走了上來,隻見她從懷裏掏出玉佛,放在了張奪的屍體上,然後含著淚,跑了出去。一切就這麼簡簡單單地做完了,沒有告別,也沒有追悼。

張奪他爸將一塊席子遮到了木匣子上,由六個窯工抬著,向大山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