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了一聲張奪,沒人答應。
我再次淚流滿麵。
張奪出事的第四天上午,我和錢喜富、趙發兩個人坐在床邊,哭喪著臉,悶著頭抽煙。我們誰也不說話,就連早上的飯也沒有去吃,這個時候誰都沒胃口。接近中午的時候,聽到走廊裏麵有人走動。門開了,進來三個人,是公司裏的於副經理,身後還跟著一個老人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
於副經理說:“這是張奪的父親和他的未婚妻。”
我眼睛一亮,趕忙下地接待他們。
張奪他爸中等個兒,也很瘦,身板兒不是很直溜,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裝,黑紅色的臉上布滿皺紋,頭發已經花白了。聽張奪說過,他老家內蒙古的,風沙比較大,即使有好一點的衣服,也穿不出去,所以,他們那裏的人看上去永遠都很土。
讓我吃驚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那挺著個大肚的未婚妻小玉。我的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這時,張奪他爸說:“我想看看我的兒子。”
我瞅了眼於副經理,不知說什麼好,隻能跟著走了出去。
昨夜的雪沒有下大,天依舊是暖的。我們來到外麵,除了路麵上的凹處有一些積水,找不到一絲的寒意。鎂砂窯不遠處有一小塊空地,那裏立著一間廢棄的活動板房。張奪的遺體被臨時安放在那裏。
一路上,我們走得很緩慢。小玉拖著笨重的身體,走得更是沉重。張奪他爸不說話,我們也不便說什麼,更不知道說什麼好。
默默地走著。
躺在活動房裏的張奪離我們越來越近。
板房屋內的地麵上擺著一張門板。張奪的屍體被“攤”在門板上,用一條破被子蓋著。於副經理揭開被子的一角,我沒有膽量更不忍心去看麵目全非的張奪。那是被鐵鉤子勾上來的,黑乎乎的一團,像是被一場大火燒糊了的樹幹。
看到兒子的遺體,張奪他爸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問:“這是我的兒子張奪嗎?”還沒等我們回答,小玉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嚎啕起來……
看過張奪的屍體,回來的路上,張奪他爸就去見老板。我把張奪的未婚妻小玉托付給四個選品女工,讓小玉先去她們宿舍休息,並叮囑她們一定要好好照顧。我一個人回宿舍休息,等張奪他爸跟老板談話的結果。
宿舍的條件並不好,很狹窄,一間屋子住四個人,還分上下鋪。我推門兒走了進來,宿舍裏髒兮兮的,很冷清,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我一屁股仰躺在床上,盯著我的上鋪。我的上鋪是張奪生前睡過的床,他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又湧現出來。
張奪二十二歲,生得很瘦小。記得我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有些擔心,這裏的活兒又髒又累,他能幹得了嗎?上班的第一天,我對他說:“哥們,約摸不行就趕緊走人,別在這浪費生命。老板可壓工資兩個月,兩個月幹不下來,分文沒有。白幹!”聽了我的話,張奪呲著黃牙笑了笑,說:“你放心,我出來就是為了掙錢的,什麼苦累的,這年頭像咱這樣兒的人,不出力想掙錢可能嗎?今年年末,就是死我也要拿回去三萬塊錢,把媳婦娶到手。”我看了他一眼,說:“行,是個爺們兒。”就這樣,我們成了工友。兩周以後,工作適應了,張奪成為我們這個班兒最能幹的人。
張奪喜歡喝酒,隻要我們倆有情緒了,就在一起喝點兒。我問過他為什麼隻跟我喝,不跟別人喝,張奪說他得意我。這使我很感動。這年頭兒,一個人在外頭幹活能讓人得意,不容易,證明我和他是有緣分的。
喝酒和喝酒是不同的。有錢的人喝的是好酒,像我和張奪這樣的人喝的隻能是劣質酒了。我們經常去偷食堂裏的大白菜或者土豆什麼的,拿回來用臉盆燉了當下酒菜。酒是這兒的一種叫老燒的散白,是用飯盒打回來的。沒有酒杯,我們就用一種較深的飲料瓶蓋兒,你一蓋兒,我一蓋兒地喝。喝高興了就唱上幾句。我不會唱歌,我會講笑話,我講一段笑話,張奪就唱一首歌。
要說張奪唱的也不是什麼正經歌,大多是東北的二人轉《豬八戒拱地》、《十八摸》什麼的。每次都是酒至半酣,興頭兒上來了,清了清嗓兒,再幹咳兩聲,開始唱:
“一輪紅日啊,落西坡,
老兩口坐在炕上把酒喝。
喝著喝著我就來了電,
想起了年輕時的那點兒力氣活兒。
因為我的家夥不做主,
所以才引出了這段十八摸:
一摸我的小女青絲發呀,
有一根紅絨繩線來紮著;
二摸她元寶耳朵一邊一個呀,
戴著的耳墜像個大陀螺;
三摸那柳葉彎眉長又細呀,
一對兒葡萄眼兒賽杏核;
……”
就這樣,他唱一段兒,我講一個笑話;我們共同喝一口酒,然後再唱,再講,再喝。一斤酒不喝完,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其實,張奪的二人轉唱得並不好聽,好在他敢唱,而且唱起來聲情並茂,無我無人,感覺不是別人在享受,而是自己在享受。每每唱完了,還要說:“這要是有個女人陪著唱就更好了。”
我說:“你想得美,就你那嗓兒,哪個女的能陪你唱。”
張奪說:“你小瞧我,我家小玉就是我唱二人轉唱來的。”
我說:“證明你們倆唱得都不怎麼的。你口臭,她也口臭,臭味相投。”
張奪聽了也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說:“我和小玉就是臭味相投,都投到一個被窩兒裏了。”
我說:“你聽人家趙發唱的那才好呢。”
張奪說:“他照比小玉差多了。二人轉有六絕:說、唱、仿、舞、絕、浪,我喜歡小玉的浪,一扭起來,腰是腰,腚是腚的,迷人著呢。我最喜歡她的屁股,隻要在我的眼前一扭,我就暈了。”
張奪還說他喜歡小玉的胸。他不說她的胸大,也不說好看,他說那個胸很滿,滿滿的堵著他的嘴喘不上氣兒來。每次談到小玉,他都興奮得不行,瞪著兩個眼睛,嘴說著,手比劃著,有的時候腿還跟著使勁兒,你想讓他停都不行。什麼時候喝多了,說累了,才能停下來。停下來了,也就睡了,睡了在夢裏還要說夢話。
我們喝酒的談資沒別的什麼,除了他問我和老婆的那些事兒,大多都是講他的小玉。他說他想小玉,想今年剩下這幾天早早地過去,拿著錢早早地把小玉娶進門兒,帶到這裏來,好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他要和她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張奪還有個秘密。他的脖子上總是帶著東西,是用紅布包著的一個墜兒,掛在脖子上的一個項鏈兒上。
有一次,我們倆喝多了,我問他:“你脖子上掛的啥?”他先是不讓我看,說是護身符。我說:“啥護身符,讓我看看唄。”
他還是舍不得。我說:“不讓我看,以後不跟你一起喝酒了。”
沒辦法,他讓我看了。
張奪慢慢地摘下項鏈,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用紅布包著的墜兒。紅布的顏色被汗水浸泡得已經不鮮豔了,上麵大圈套著小圈,汙漬斑斑,裏麵露出了一尊小小的玉佛。這是個觀音玉墜佛,亮亮的玉色,樣子很好看。
張奪說這是他臨出來打工的時候小玉送給他的,是保佑他平安的。
我接過玉佛,捧在手心裏,帶著虔誠的心,上下左右、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欣賞了一番,然後還給了他。
張奪又重新包好玉佛掛到了脖子上……
想到這裏,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放在床頭裝衣服的木箱子,從裏麵拿出一個紙包兒,裏麵包著從張奪被燒焦的肉體上摳下來的那個玉佛。玉觀音還是那個樣子,靜靜地望著我……
夜很深了。
張奪他爸在於副經理的引領下來到我住的房間。
於副經理對我說:“讓張大叔在你這兒湊合住幾天,咱這兒離城裏的賓館太遠了。”說完,於副經理走了,臨走前給張奪他爸扔下五百元錢,說是留著吃飯的。
我說:“叔,要不您睡我這床,我到上鋪去。”
張奪他爸說:“不用,我上我兒子躺過的地方躺躺。”說著,便很是吃力地爬了上去。
我問他吃飯沒有,他隻“嗯”了一聲。
我又問:“吳老板是怎麼跟您說的?”
張奪他爸翻了一下身,跟我說:“沒見著吳老板,那個於副經理接待的。他說要等一等,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
我說:“還有什麼不清楚的?人都沒了,按工傷處理唄。”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要等鑒定完了再處理。”
我問:“沒說怎麼處理?沒說給多少錢嗎?”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你要想馬上處理也行,給兩萬,但得承認是違章操作出的事故。”
我說:“兩萬?還沒狗崽子值錢呢。不行,死個人怎麼也得二十萬吧。”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了,想多要錢,就得等鑒定結果。”
我沒明白,問:“人都燒那樣兒了,還怎麼鑒定?”
張奪他爸沒說話。
我又說:“趕緊入殮。這天也不冷,時間長就臭了。”
張奪他爸歎氣道:“我明天再去找他們。”
我說:“明天我跟您去。”
第二天,張奪他爸又去找吳老板,是我陪著去的。吳老板還是不在,還是那個於副經理接待的。於副經理見了我們就問:“還有什麼事兒?沒讓你等著嗎?”
張奪他爸說:“我想盡快把問題解決了。天暖,時間長了屍體放不住。”
於副經理說:“行啊,你想好了,屬於違規操作,給你兩萬塊錢,屍體可以拉走。”
張奪他爸說:“死個人怎麼也得二十萬,不能這麼白白死了。”
於副經理看了我一眼,說:“二十萬是工傷,要等鑒定結果。”
我看不下去了,說:“我們可以打證實,就是工傷。”
於副經理盯著我說:“苗述,你是不是幹夠了?”
我張張嘴,想說點什麼,看到於副經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於副經理不肯讓步,張奪他爸不甘心就這麼了結,談下去也不會有結果。我們隻好又回到了住處。
剛到宿舍,屁股還沒有坐熱,於副經理就派人來叫我。
剛走進於副經理的辦公室,他衝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我說姓苗的,你是哪夥兒的,是不是不想幹了?你給那個姓張的亂出什麼主意?”
我說:“我沒有出主意。我隻說天熱,再不入殮人就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