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節(2 / 2)

風刮過他的臉,把一頭花發卷得飛飛揚揚,他仍然沒有動,甚至連眼都沒有眨。天又濛涔起來,有雨點偶爾落下,一滴、兩滴、三滴?????雖然稀稀拉拉,但比剛才所下的點子要大一些,也更黏一些,似乎有變成雪的跡象。韓可孤的濕衣貼在身上,愈發顯得瘦削單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眼睛同樣隱著光彩。僧人不由自主跪到了濘濕的灘塗上,他看著他,仿佛心被撕裂、被切碎,一條兒一條兒攘在了風裏,拋在了火裏,被風抽成了幹綹,被火燒成了炭渣。他盼望韓可孤能夠吐幾言,哭幾聲,哪怕動上一動,也好過總是這樣一副麻木的樣子。僧人忍不住問自己:“我若是他,我會怎麼樣?”他想不出,他連想都不敢想,他現在隻想大哭。整塊整塊的雲彩就像是一隻黑乎乎的巨手,狠狠地壓迫著大地,似乎要攫取這裏的一切生靈——更冷了,僧人咬住牙,用力握緊拳頭,卻還是忍不住顫抖。他覺得如果再不說出句話來,自己整個人都要發瘋了,可此時此景,又能說些什麼呢?又有什麼話可說?一切語言都是那麼的淺陋和蒼白。

韓可孤沐著稀零如星的散碎雨點,沉默地盤膝坐在冰冷的石麵上,此時他的心情並不如臉上露出來的表情一樣淡然而平靜。

他感到糾結,思想很矛盾,就如他充滿了糾結和矛盾的這一生。他想不通造化為什麼如此捉弄自己,為什麼明明剛給了點兒希望卻又立時將之打落塵埃,明明才生出些喜悅卻要馬上加入悲傷的原素。他實在想不明白,便生出了憤怒,他仰看天,天不答應,隻給了他幾滴凍雨一陣寒風,他俯望地,地不答應,隻給了他一片陰暗幾分濕冷,他迷惘甚至是迷失,感到一陣頭暉目眩,有一種要嘔吐的感覺——

韓可孤使出全身力氣吸進一口這方天地的生氣,雖然很土腥,腐朽的味道很濃,但總算壓住了心中突然冒出來的煩躁。仔細想一想,自己還真算得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個體生命。他坐而談經論道,與文人騷客品詩評賦,講述道德文章;他立而運兵黷武,和將者武夫布陣埋伏,決戰千裏;他勇敢,能以一己之力組織起武裝,領孤軍遊鬥在虎狼險地,不畏生死;他懦弱,聞族滅妻亡,卻隻敢往無人煙處偷偷泣鳴;他壯烈,幾番就死,不以生作求;他脆弱,仆友棄世讓他無力無助,久久不得釋懷;他忠誠,聞天祚帝亡,悲傷之外卻隱隱有些欣悅;他理性,知耶律大石承基他慶幸之餘又存幾分不屑??????

韓可孤向來時的路回望一眼,那裏一片茫茫,再看不真切。他自嘲地一笑,矛盾也罷,糾結也罷,終究都要了了。雖然天依然陰沉,但早晚會被大風吹晴,自己的一切也馬上就要像被刮走的雲彩一樣蕩散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