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台下觀眾席上的人也越來越多了起來,有兩個班已經幾乎都到齊。長安從最後一個班按照順序掃過去,終於找到了殷亦可的班級區域,這才看見緊挨著牆邊過道的位置上,一個身影消瘦的短發女孩埋著頭自顧自地塞著耳機聽音樂。一瞬間,長安幾乎是同時感到了自己心裏的激動和一股猝不及防的酸楚。眼前這個人就可以突然抽身消失,現在卻又這麼默默地、若無其事地出現,然而從頭到尾沒有看到與自己相關的一絲信號。
長安走到後台放下吉他,然後便徑直朝殷亦可走過去。
一直都走到了她的麵前,殷亦可還是完全被那一副小小的耳機屏蔽了一樣,沒有發覺旁邊站著的長安。
長安用手伸到殷亦可的眼睛前晃了晃。隻見這姑娘抬起一張毫無表情的臉,看不出她是什麼樣的心情,隻是那雙眼睛直接望到了長安的心裏,一下子,長安也幾乎無法再開始本來打算好的質問。
“嘿”,最後還是長安先開了口。
殷亦可摘下耳塞,她看上去就好像一切都和原來一樣,輕鬆得仿若兩人昨天還在課間操的操場上相遇過。
“嘿……你終於要上台麵了啊?”殷亦可淡淡地調侃著。
“是啊,我一直在練習,覺得還不錯。我們等一下要表演三首曲,裏麵有一首是你最喜歡的。”長安是無法做到假裝冷漠的,他的心裏也從來沒有生長過跟冷漠相關的任何東西。
“是嗎?那我要好好聽聽。”
“你最近都在做什麼?”長安還是忍不住想要問,但心裏已經敗下陣來,他問完之後都不奢求一個合理的答案。
“我在家,聽歌……我一個人想想自己的打算,想想我之後該怎麼辦。”
這樣的誠實的回答倒讓長安有點意外,以前殷亦可也不會把心裏真正在想些什麼完全告訴他,更不要說她心裏舉棋不定的一麵,畢竟,她是那麼希望做一個堅強且永遠正確的人。
“嗯,那你想得怎麼樣了?”長安覺得自己這句話接得好笨。
“沒想好。”殷亦可的答案也十分簡單。
“我……我是想說你也不要想太多,這種問題不用擔心的,你到時候就自然知道了。”
“大概吧。”
“那什麼,哎,不說這個了。”長安感覺到殷亦可又有點下滑的情緒,想馬上挽回,“你等會兒典禮完,你在這等我,今天說什麼你得答應我。我晚上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能不答應嗎?”殷亦可其實心裏有點高興,隻是嘴上還是這麼說。
“不能!必須不能!你今天必須答應!你之後一定等我!你必須答應!”長安幾乎嚷嚷起來。
殷亦可笑起來,說:“好。我一會兒典禮完在校門口等你吧。我答應。”
長安開心極了,他竟然像哥們兒一樣拍了拍殷亦可的肩膀,像是一種“一言為定”的儀式。
燈光、舞台、嘯叫著的弦音、歡呼的觀眾,樂隊的演出掀起了人群最強烈的情緒高潮。每一次撥動琴弦,都能夠看到台下的人隨之振奮的手臂。長安覺得站在舞台強光中的自己正在經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完全和音樂融為一體,自己是那麼的虛無,但是與所有人的共鳴卻是那麼真實且強烈。
而向來表情冷漠的殷亦可竟在不知覺中熱淚盈眶。她內心裏所有曾經被高傲地封閉起來的東西,此刻仿若被人拆掉了圍牆,仿若被人用鏡子將強烈的光芒折射了進來,她毫無掩藏,但是卻覺得如此溫暖,如此感動。音響的巨大轟鳴聲,幾乎挑戰著每個人耳膜承受的極限,但是卻讓殷亦可覺得如此釋放。在這樣的歇斯底裏裏麵,一個需要冷漠表情的人可以鮮活、可以純粹,可以有血有肉,可以有愛有恨。
一場學校的畢業典禮,能夠有這樣的包容度,連殷亦可班的周老師都覺得不可思議。然而這些在老師眼裏稚嫩的孩子們已經不再需要繈褓,他們就要去經曆風雨,開始了解世界是怎樣複雜。
華麗的典禮終於落幕,同學們還在會場聚著,大家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合影,一些女生已經難耐離別之情而哭起來。人人都沉浸在情緒的海洋裏,有歡樂,有悲傷,有驕傲,有沮喪,有留戀,有釋放。殷亦可不能承受這樣的場麵,匆忙走出了禮堂。她的一身黑色襯著形單影隻的驕傲,帶著的耳機都足夠拒絕別人的目光。一直走到了校門外麵,殷亦可獨自站在路邊,等著長安和他們久違的相聚。
這個時候的天空呈現出如蠟染般的霞彩,在南方的城市,這樣的饋贈稀疏平常。在一瞬間,殷亦可心裏覺得這樣的氣氛似乎有一種預示,一些大家彼此承諾著要再次溫暖的可能不會再有,那一些說好的重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會實現,真到了那個時候,彼此又怎麼對彼此交代那些缺失的過往,生活太紛繁,語言太簡陋。
然而那個時候的她和他們誰又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滋味呢,大都是懵懵懂懂地感受著這種離愁帶來的新鮮感,說和做著合乎場景的事情罷了。
直到長安的身影終於在校門裏出現,殷亦可才從她的一片灰色中回過神來,她看見長安在人群中衝自己大力揮舞著手臂,好像蒙著一層密布的雨水的擋風玻璃被雨刮毫不客氣地刮出了光亮。
“我來了,我來了,剛才我們的演出太火了,我們班同學都不讓我走!耽誤了一會兒。”長安樂嗬嗬地說。
“沒事,我看見了。大家都在一起合影呢。”
“是啊,你怎麼沒跟你們班人合影什麼的啊?”
“不是有學校拍的畢業照嗎?那看得夠清楚了。”
“好吧。對了,今天我帶你去一好地方,你一定沒有去過。”興奮兩個字寫在長安的臉上,讓殷亦可竟然有點緊張。
“有吃的就行,我好餓。”
“保證喂飽你!”
長安帶殷亦可搭上了開往海邊的一輛公交車,坐在一排雙人座上,長安搶了殷亦可的一隻耳機塞在自己的額耳朵裏。兩個人一人一邊耳朵聽著相同的歌曲,長安不知道,殷亦可心裏砰砰直跳。因為這樣的事情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而在那樣的年紀裏,這樣的舉動幾乎是輕微超越了友好的界限,走入了一點親昵和曖昧。
長安隻是若無其事地隨著音樂搖頭擺腦。殷亦可轉過頭看見他的側臉,鬢角處掛著點滴汗珠,這樣的細節令人覺得心動。
“哦,要到了,應該是這一站……嗯……可能是下一站。”長安突然伸直了背望窗戶外張望起來。
“你沒來過啊?”
“我來過啊,但是我記不清楚了,我光從車裏看見過。”
“你行不行啊!要不咱們就先下車吧!”殷亦可嫌棄的話聽上去卻並不那麼緊張,有點慵懶,有點不屑一顧,但底子是很淡定的,長安就是喜歡這樣的聲音。
於是兩個人就在這莫名其妙的車站下了車。這裏離市區已經很遠了,再過去半個小時的車程,就基本上要到市郊的風景度假區。然而就是下車的這一段是非常尷尬的一片區域,馬路的一麵直接連著尚未開發的海灘,椰子樹和沙灘上的雜草天然地混合在一起,人基本上無法涉足。馬路的另外一邊,是零星開張的商鋪,說不上顧客是本地人還是外地遊客,界限模糊地做著有一搭沒一搭的生意。
“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殷亦可還是那副獨特的嫌棄的語氣。
“我看看,你等我看看啊。”
長安走到車站的左邊望了望,又徑直經過殷亦可的麵前走到車站的右邊望了望。在右邊他似乎望得更久,連手都搭在額頭上了,好像去西天取經的孫悟空。
夏天燥熱的沉默並不是純粹的安靜,蟬鳴壓低了聲音,因為海潮將退,夕陽將要落回海麵,四處是橙紅色的,而隻有這孤零零的車站和路麵上飛速經過的汽車揚起的砂石聲。殷亦可就那麼等著。
”啊,我找見了,那兒!你看!”
“什麼啊?你讓我看什麼啊?”
“那!那有一個藍色房頂的小房子,你看見沒有?”
順著長安的手指,殷亦可看見在沿著海灣慢慢呈現出弧度的公路邊上,一座白色牆藍色屋頂的小房子隱在一排綠色灌木籬笆後麵,表麵上很容易被人忽視,然後仔細看起來,卻與周圍隨意湊合的房子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