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峰的妻子顯然知道這天早晨發生了一些什麼,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現在她已經走出了胡同,她走在大街上。這時候陽光開始黃起來了。她很明白自己該去什麼地方。她朝天寧寺走去,因為在天寧寺的旁邊就是拘留所。這天早晨山崗將被人從裏麵押出來。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議論山崗。而且很多人顯然和她一樣往那裏走去。這鎮上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槍斃人了,今天這日子便顯得與眾不同。
一個月以來,她常去法院詢問山崗的案子,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盡管一個月前她作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前天他們才告訴她今天這種結果。她很滿意,她告訴他們,她願將山崗的屍體獻給國家。法院的人聽了這話並不興高采烈,但他們表示接受。她知道醫生們會興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腦子裏已經開始想象著醫生們如何瓜分山崗,因此她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
在這間即將拆除的房屋中央,一隻一千瓦的電燈懸掛著。此刻燈亮著,光芒輝煌四射。電燈下麵是兩張乒乓桌,已經破舊。乒乓桌下麵是泥地。幾個來自上海和杭州的醫生此時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在等著那輛救護車來到。那時候他們就有事可幹了。現在他們顯得悠閑自在。在不遠處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麵上飄著水草,而池塘四周則楊柳環繞。池塘旁邊是一片金黃燦爛的菜花地。在這種地方聊天自然悠閑自在。
救護車此刻在那條泥路上馳來了,車子後麵揚起了如帳篷一般的灰塵。救護車一直馳到醫生們身旁才停住。於是醫生們就轉過臉去看了看。車後門打開後,一個人跳了下來,那人跳下來後立刻轉身從車內拖出了兩條腿,接著身體也出現了。另一個人抓住山崗的兩條胳膊也跳下了車。這兩人像是提著麻袋一樣提著山崗進屋了。
醫生們則繼續站在門口聊天,他們仿佛對山崗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剛才的話題,剛才的話題是有關物價。進去的兩個人這時走了出來。這兩人常去鎮上醫院賣血。現在他們還不能走,他們還有事要幹,待會兒他們還要挖個坑把山崗扔進去埋掉。那時的山崗由一些脂肪和肌肉以及頭發牙齒這一類醫生不要的東西組成。所以他們走到池塘旁坐了下來。他們對今天的差使很滿意,因為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從某一個人手中接過錢來,然後放入自己的口袋。
醫生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才一個一個走了進去,走到各自帶來的大包旁。他們開始換衣服了,換上手術服,戴上手術帽和口罩,最後戴上了手術手套。接著開始整理各自的手術器械。山崗此刻仰躺在乒乓桌上,他的衣服已被剛才那兩個人剝去。他赤裸裸的身體在一千瓦的燈光下像是塗上了油彩,閃閃爍爍。首先準備完畢的一個男醫生走了過去,他沒帶手術器械,他是來取山崗的骨骼的,他要等別人將山崗的皮剝去,將山崗的身體掏空後,才上去取骨骼。所以他走過去時顯得漫不經心。他打量了一下山崗,然後伸手去捏捏山崗的胳膊和小腿,接著轉回身對同行們說:“他很結實。”
來自上海的那個三十來歲的女醫生穿著高跟鞋第二個朝山崗走去。因為下麵的泥地凹凸不平,她走過去時臀部扭得有些誇張。她走到山崗的右側。她沒有捏他的胳膊,而是用手摸了摸山崗胸膛的皮膚,她轉過頭對那男醫生說:“不錯。”
然後她拿起解剖刀,從山崗頸下的胸骨上凹一刀切進去,然後往下切一直切到腹下。這一刀切得筆直,使得站在一旁的男醫生讚歎不已。於是她就說:“我在中學學幾何時從不用尺劃線。”那長長的切口像是瓜一樣裂了開來,裏麵的脂肪便炫耀出了金黃的色彩,脂肪裏均勻地分布著小紅點。接著她拿起像寶劍一樣的屍體解剖刀從切口插入皮下,用力地上下遊離起來。不一會山崗胸腹的皮膚已經脫離了身體像是一塊布一樣蓋在上麵。她又拿起解剖刀去取山崗兩條胳膊的皮了。她從肩峰下刀一直切到手背。隨後去切腿,從腹下髂前上棘向下切到腳背。切完後再用屍體解剖刀插入切口上下遊離。遊離完畢她休息了片刻。然後對身旁的男醫生說:“請把他翻過來。”那男醫生便將山崗翻了個身。於是她又在山崗的背上劃了一條直線,再用屍體解剖刀遊離。此刻山崗的形象好似從頭到腳披著幾塊布條一樣。她放下屍體解剖刀,拿起解剖刀切斷皮膚的聯結,於是山崗的皮膚被她像撿破爛似地一塊一塊撿了起來。背麵的皮膚取下後,又將山崗重新翻過來,不一會山崗正麵的皮膚也蕩然無存。
失去了皮膚的包圍,那些金黃的脂肪便鬆散開來。首先是像棉花一樣微微鼓起,接著開始流動了,像是泥漿一樣四散開去。於是醫生們仿佛看到了剛才在門口所見的陽光下的菜花地。女醫生抱著山崗的皮膚走到乒乓桌的一角,將皮一張一張攤開刮了起來,她用屍體解剖刀像是刷衣服似的刮著皮膚上的脂肪組織。發出聲音如同車輪陷在沙子裏無可奈何的叫喚。幾天以後山崗的皮膚便覆蓋在一個大麵積燒傷了的患者身上,可是才過三天就液化壞死,於是山崗的皮膚就被扔進了汙物桶,後又被倒入那家醫院的廁所。
這時站在一旁的幾個醫生全上去了。沒在右邊擠上位置的兩個人走到了左側,可在左側夠不到,於是這倆人就爬到乒乓桌上去,蹲在桌上瓜分山崗,那個胸外科醫生在山崗胸筋交間處兩邊切斷軟骨,將左右胸膛打開,於是肺便暴露出來,而在腹部的醫生隻是刮除了脂肪組織和切除肌肉後,他們需要的胃、肝、腎髒便曆曆在目了。眼科醫生此刻已經取出了山崗一隻眼球。口腔科醫生用手術剪刀將山崗的臉和嘴剪得稀爛後,上額骨和下額骨全部出現。但是他發現上額骨被一顆子彈打壞了。這使他沮喪不已,他便嘟噥了一句:“為什麼不把眼睛打壞。”子彈隻要稍稍偏上,上額骨就會安然無恙,但是眼睛要倒黴了。正在取山崗第二隻眼球的醫生聽了這話不禁微微一笑,他告訴口腔科醫生那執刑的武警也許是某一個眼科醫生的兒子。他此刻顯得非常得意。當他取出第二隻眼球離開時,看到口腔科醫生正用手術鋸子賣力地鋸著下頜骨,於是他就對他說:“木匠,再見了。”眼科醫生第一個離開,他要在當天下午趕回杭州,並在當天晚上給一個患者進行角膜移植。這時那女醫生也將皮膚刮淨了。她把皮膚像衣服一樣疊起來後,也離開了。
胸外科醫生已將肺取出來了,接下去他非常舒暢地切斷了山崗的肺動脈和肺靜脈,又切斷了心髒主動脈,以及所有從心髒裏出來的血管和神經。他切著的時候感到十分痛快。因為給活人動手術時他得小心翼翼避開它們,給活人動手術他感到壓抑。現在他大手大腳地幹,幹得興高采烈。他對身旁的醫生說:“我覺得自己是在揮霍。”這話使旁邊的醫生感到妙不可言。那個泌尿科醫生因為沒擠上位置所以在旁邊轉悠,他的口罩有個“尿”字。尿醫生看著他們在乒乓桌上窮折騰,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他一遍一遍地告誡在山崗腹部折騰的醫生,他說:“你們可別把我的睾丸搞壞了。”
山崗的胸膛首先被掏空了,接著腹腔也被掏空了。一年之後在某地某一個人體知識展覽上,山崗的胃和肝以及肺分別浸在福爾馬林中供人觀賞。他的心髒和腎髒都被作了移植。心髒移植沒有成功,那患者死在手術台上。腎髒移植卻極為成功,患者已經活了一年多了,看樣子還能再湊合著活下去。但是患者卻牢騷滿腹,他抱怨移植腎髒太貴,因為他已經花了三萬元錢了。現在屋子裏隻剩下三個醫生了。尿醫生發現他的睾丸完好無損後,就心安理得地將睾丸切除下來。口腔醫生還在鋸下頜骨,但他也已經勝利在望。那個取骨骼的醫生則仍在一旁轉悠,於是尿醫生就提醒他:“你可以開始了。”但他卻說:“不急。”口腔科醫生和泌尿科醫生是同時出去的,他們手裏各自拿著下頜骨和睾丸。他們接下去要幹的也一樣都是移植。口腔科醫生將把一個活人的下頜骨鋸下來,再把山崗的下頜骨裝進去。對這種移植他具有絕對的信心。山崗身上最得意的應該是睾丸了。尿醫生將他的睾丸移植在一個因車禍而睾丸被碾碎的年輕人身上。不久之後年輕人居然結婚了,而且他妻子立刻就懷孕,十個月後生下一個十分壯實的兒子。這一點山峰的妻子萬萬沒有想到,因為是她成全了山崗,山崗後繼有人了。他等到他們拿著下頜骨和睾丸出去後,他才開始動手。他先從山崗的腳下手,從那裏開始一點一點切除在骨骼上的肌肉與筋膜組織。他將切除物整齊地堆在一旁。他的工作是緩慢的,但他有足夠的耐心去對付。當他的工作發展到大腿時,他捏捏山崗腿上粗魯的肌肉對山崗說:“盡管你很結實,但我把你的骨骼放在我們教研室時,你就會顯得弱不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