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胡同口他開始猶豫不決,他沒法決定往哪個方向走。那條大街就躺在眼前,街上亂七八糟。他看到人和自行車以及汽車手扶拖拉機還有手推車擠在一起像是買電影票一樣亂哄哄。後來他看到一個鞋匠坐在一根電線杆下麵在修鞋,於是他就走了過去。他默默地看了一陣後,就抬起自己腳上的皮鞋問鞋匠那皮質如何。鞋匠隻是瞟了一眼就回答:“一般。”這個回答顯然沒使他滿意,所以他就告訴鞋匠那可是牛皮,可是鞋匠卻告訴他那不是牛皮,不過是打光了的豬皮。這話使他大失所望,因此他便走開了。
他現在正往西走去。他走在人行道上,他對街上的自行車汽車什麼的感到害怕。就是走在人行道上他也是小心翼翼,免得被人撞倒在地,像山峰一樣再也爬不起來。走了沒多久,他走到了一所廁所旁,這時候他想小便了,便走了過去。裏麵有幾個人站在小便池旁正痛痛快快地撒尿,他也擠了過去。將那玩意揪出來對準小便池。他那麼站了很久,可他聽到的都是別人小便的聲音,他不知為何居然尿不出來。他兩旁的人在不停地更換著,可他還那麼站著。隨後他才發現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原來我不是來撒尿的。”然後他就走了出去,依然走在人行道上。但他忘了將那玩意放進去,所以那玩意露在外麵,隨著他走路的節奏正一顫一顫,十分得意。他一直那麼走著。起先居然沒人發現。後來他走到影劇院旁時,才被幾個迎麵走來的年輕人看到了。他看到前麵走來的幾個年輕人突然像蝦一樣彎下了腰,接著又像山峰一樣哈哈亂笑起來。他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後,聽到他們用一種斷斷續續又十分滑稽的聲音在喊:“快來看。”但他沒在意,他繼續往前走。然而他隨即發現所有的人都在頃刻之間變了模樣,都前仰後合或者東倒西歪了。一些女人像是遇上強盜一樣避得遠遠的。他心裏覺得很滑稽,於是就笑了起來。
他一直那麼走著,後來他在一幢尚未竣工的建築物前站住了腳,他朝這幢建築物打量了好一陣,接著就走了進去。他感到裏麵很潮濕,但他很滿意這個地方。裏麵有很多房間,都還沒有裝門。他挨個將這些房間審視一遍,隨後決定走入其中一間。那是比較陰暗的一間。他走進去後就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將身體靠在牆上,此刻他覺得可以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因為他實在太疲倦。所以他閉上眼睛後馬上就睡著了。三小時以後他被人推醒,他看到幾個武警站在他麵前,其中一個人對他說:“請你把那東西放進去。”
一個月以後,山崗被押上了一輛卡車,一夥荷搶的武警像是保護似的站在他周圍。他看到四周的人像麻雀一樣彙集過來,他們仰起腦袋看著他。而他則低下頭去看他們,他感到他們的臉是畫出來似的。這時前麵那輛警車發出了西北風一樣的呼叫後往前開了,可卡車隻是放屁似地響了幾聲竟然不動了。那時候山崗心裏已經明白。自從他在那幢建築裏被人叫醒後,他就在等著這一刻來到。現在終於來了。於是他就轉過臉去對一個武警說:“班長,請手腳幹淨點。”
那武警的眼睛看著前方,沒去答理山崗。因此山崗將臉轉向另一邊,對另一個武警說:“班長,求你一槍結束我吧。”這個武警也一樣無動於衷。
山崗看到很多自行車像水一樣往前麵流去了。這時候卡車抖動了幾下,然後他感到風呼呼地刮在他的兩隻耳朵上,而前麵密集的自行車井然有序地閃向兩旁。路旁伸出來的樹葉有幾次像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不久之後那一塊雜草叢生的綠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站在這塊綠地的中央。和綠地同時出現的是那雜草叢生一般的人群。他還看到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停在綠地附近。公路兩旁已經擠滿自行車了,自行車在那裏東倒西歪。他感到救護車為他而來。他覺得他們也許要一槍把他打個半死之後,再用救護車送他去醫院救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卡車又抖動了一下,他的胸肋狠狠地撞在車欄上,但他居然不疼。隨後他感到有人把他拉了過去,於是他就轉過身來。他看到幾個武警跳下了卡車,他也被推著跳了下去。他跳下去跪在了地上,隨後又被拖起。他感到自己被簇擁著朝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被五花大綁的上身正在失去知覺。而他的雙腿卻莫名其妙地在擺動。他似乎看到很多東西,又似乎眼前什麼也沒有。在他朝前走去時,他開始神情恍惚起來。不一會他被幾隻手抓住,他沒法往前再走,於是他就站在那裏。
他站在那裏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腳下長長的雜草伸進了他的褲管,於是他有了癢的感覺。他便低下頭去看了看,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他隻得把頭重新抬起來,臉上出現了滑稽的笑容。慢慢地他開始聽到嘈雜的人聲,這聲音使他發現四周像茅草一樣遍地的人群。於是他如夢初醒般重又知道了自己的處境。他知道不一會就要腦袋開花了。
現在他想起來了,想起先前他常來這裏。幾乎每一次槍斃犯人他都擠在前排觀瞧。可是站在這個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所以現在的處境使他感到十分新奇。他用眼睛尋找他以前常站的位置,但是他竟然找不到了。而這時候他又突然想小便,他就對身旁的武警說:“班長,我要尿尿了。”
“可以。”武警回答。“請你替我把那東西拿出來,”他又說。
“就尿在褲子裏吧。”武警說。
他感到四周的人在嘻皮笑臉,他不知道他們為何高興成這樣。他微微劈開雙腿,開始愁眉苦臉起來。
過了一會武警問:“好了沒有?”
“尿不出來。”他痛苦地說。
“那就算了。”武警說。
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他開始朝遠處眺望。他的目光從矮個的頭發上飄了過去,又從高個的耳沿上滑過,然後他看到了那條像靜脈一樣的柏油公路。這時他感到腿彎裏被人蹬了一腳,他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沒法看到那條靜脈顏色的公路了。一個武警在他身後舉起了自動步槍,舉起以後開始瞄準。接著“”地響了一聲。山崗的身體隨著這一槍竟然翻了個筋鬥,然後他驚恐萬分地站起來,他朝四周的人問:“我死了沒有?”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那笑聲像雷陣雨一樣向他傾瀉而來。於是他就驚慌失措哇哇大哭起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他的耳朵被打掉了,血正暢流而出。他又問:“我死了沒有?”
這次有人回答他了,說:“你還沒死。”
山崗又驚又喜,他拚命地叫道:“快送我去醫院。”隨後他感到腿彎裏又挨了一腳,他又跪在了地上。他還沒明白過來,第二槍又出現了。第二槍打進了山崗的後腦勺,這次山崗沒翻筋鬥,而是腦袋沉重地撞在了地上,腦袋將他的屁股高高支起。他仍然沒有死,他的屁股像是受寒似地抖個不停。
那武警上前走了一步,將槍口貼在山崗的腦袋上,打出了第三槍,像是有人往山崗腹部踢了一腳,山崗一翻身仰躺在地了。他被綁著的雙手壓在下麵,他的雙腿則彎曲了起來,隨後一鬆也躺在了地上。
這天早晨山崗的妻子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這人隻有半個腦袋。那時剛剛進入黎明。她記得自己將門鎖得很好,可他進來時卻讓她感到門是敞開的。盡管他隻有半個腦袋,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山崗。
“我被釋放了。”山崗說。
他的聲音嗡嗡的,於是她就問:“你感冒了?”
“也許是吧。”他回答。
她想起抽屜裏有速效感冒膠囊,她就問他是否需要。
他搖搖頭,說他沒有感冒,他身體很好,隻是半個腦袋沒有了。她問他那半個腦袋是不是讓一顆子彈打掉的。他回答說記不起來了。然後他就在一把椅子裏坐了下來。坐下後他說餓了。要她給一點零錢買早點吃。她就拿了半斤糧票和一元錢給他。他接過錢以後便站起來走了。他走出去時沒有隨手關門,於是她就去關門,可發現門關得很嚴實。她並沒有感到驚奇,她脫掉衣服上床去睡覺了。
那個時候胡同裏響起了單純的腳步聲,是一個人在往胡同口走去。她是在這個時候醒過來的,這時候黎明剛剛來臨,她看到房間裏正在明亮起來。四周很靜,因此她清楚地聽著那聲似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似乎是從她夢裏走出去的,然後又走出了這所房子,現在快要走出胡同了。她開始穿衣服,腳步聲是她穿好衣服時消失的。於是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後陽光便湧現進來,陽光這時候還是鮮紅的。不久以後就會變成肝炎那種黃色。她疊好被子後就坐在梳妝台前,她看看鏡中自己的臉,她感到索然無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臥室。在外間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裏吃早飯了。於是她就走進廚房準備自己的早飯。她點燃煤氣灶後,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臉。
五分鍾以後,她端著自己的早飯走了出來,在弟媳對麵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那時候弟媳卻站起身走入廚房,她吃完了。她聽到弟媳在廚房裏沈碗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不一會弟媳就走出來了,走進了臥室。然後又從臥室裏走出,鎖上門以後她就往外走了。
她繼續吃著早飯,吃得很艱難,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眼睛便望著窗外那棵樹上,那棵樹此刻看去像是塑料製成的。她一直看著。後來她想起了什麼,她將目光收回來在屋內打量起來。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沒有見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臥室的門上。但是不久之後她就將目光移開,繼續又看門外那棵樹。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那天早晨她醒來時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她甚至能夠感到那種興奮如何在她體內流動。而同時她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顯地覺得腳趾頭是最先死去的,然後是整雙腳,接著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腳的死去像冰雪一樣無聲無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後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了腰際,湧過腰際後死亡就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這時她感到雙手離她遠去了,腦袋仿佛正被一條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後隻剩下心髒了,可死亡已經包圍了心髒,像是無數螞蟻似的從四周爬向心髒。她覺得心髒有些癢滋滋的。這時她睜開的眼睛看到有無數光芒透過窗簾向她奔湧過來,她不禁微微一笑,於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