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垛的霞光
感懷新四軍
作者:章熙建
雁陣穿空,鳴聲如笛。我在聆聽一曲穿越時空的裂石驚弦:生命鋪展19個年輪,軍旅跋涉19輪月圓,兩個奇數在彈雨硝煙中疊合,閱盡滄桑的城垛從此擁有一束不眠霞光。那是一個抗戰勇士的生命綻放。
曆史回放一個悲壯瞬間。1945年9月6日黃昏,淮陰戰役總攻衝鋒號驟然響起,新四軍三師十旅旅長劉震,急步攀上剛攻克的炮樓頂層。就在他目光透過望遠鏡投向南城門的刹那,城垛下尺餘的城牆突然磚落洞現,炙烈火舌旋即噴瀉而出。攻城勇士們近距離遭遇猛烈彈雨,猝不及防如刈草般倒下。
然而,城頭陡然出現驚天逆轉:一個背插紅旗的新四軍戰士縱身一躍,牢牢掛在城垛上,整個身軀如同鐵閘封堵槍眼。陣地上霎時殺聲震天,遲滯的突擊隊風卷殘雲般衝上城樓。
淮陰即克,但旅長卻雙眉緊蹙肅然不語。緊隨身後的作戰科長輕聲報告:“是特務團徐佳標。”
這個春日黃昏,我佇立古淮陰高聳的城牆下,追尋的目光久久凝落於“佳標門”三個隸書大字。我在試圖深度讀解那一束短暫而壯美的生命綻放。
時光回溯到1943年冬,灌河彙入黃海的小漁村,17歲的少年正幫著母親補織漁網。突然村口傳來一陣嘈雜聲,幾個破襖裹身的鄉親抬著一個人向他家急奔。恍如晴天霹靂,竟是被強征修工事的父親遭到鬼子凶殘毆打,重傷的父親沒進家門就咽了氣。
飛來橫禍讓這個苦苦支撐的家庭陷入絕境。轉眼到1944年新年,父親墳堆新土未幹,凶神惡煞的偽保長再次上門,強令少年頂替父親去給鬼子修炮樓,否則就抓人燒屋。少年雙拳緊攥,悲憤填膺。當夜風雪突降天地蒼茫,少年攙扶母親匆匆踏上了逃亡路。
數日後,母子倆輾轉到洪澤湖南岸。顛沛流離加上饑寒交迫,孱弱的母親終於病倒,暫時棲身村頭一間破工棚。那個雪霽日朗的清晨,鄉親們歡送一支抗日武裝開赴前線。母親拽緊少年跌跌撞撞地衝出工棚,衝著一個軍人撲通跪倒,涕泣如雨地反複說一句話:讓娃兒當兵打鬼子!晌午時分,母親被安置去了婦救會,換上一身新軍裝的少年,則在士兵冊上歪歪扭扭地填寫姓名:徐佳標。此刻他才朦朧得知,他們遇到的福星,是新四軍三師十旅特務營二連,而攙扶母子起身允諾少年參軍的,正是連長宋傳海。
時隔一年半後,營長宋傳海與班長徐佳標同在淮陰戰役中犧牲。隻是此刻的宋傳海並未想到,他危難之際帶有責任性質的俯身攙扶,竟然催生出一個驚天動地的英雄。史料記載,徐佳標,新四軍三師十旅特務團班長。1945年9月6日在圍殲偽二十八師的淮陰戰役中,徐佳標背插紅旗率先登上南門城牆。在攻城突擊隊遭敵暗堡火力壓製的危急關頭,負傷的徐佳標毅然以血肉之軀封堵敵人槍眼,為突擊隊成功登城贏得戰機。新四軍三師追授徐佳標“淮陰戰鬥英雄”稱號,他生前所在班被命名為“佳標班”,淮陰城南門被命名為“佳標門”。
一份《淮陰戰役決心圖》,我得以拉近視距研讀這場戰役的概貌。淮陰,是連接蘇北與淮北的戰略樞紐、貫通南北運河的咽喉。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盤踞淮陰的偽二十八師師長潘幹臣將近萬兵力收攏整編,並於周邊廣築炮樓、地堡,以圖負隅頑抗。淮陰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四道城門均為甕城門,城牆高七八米,城頭築有隱蔽射擊的城垛。環城牆以護城河、炮樓及火力配置,構築堅固的防禦體係。正緣於此,新四軍三師下定決心,以十旅一戰克敵攻下淮陰城,徹底改變蘇皖敵後戰場的戰略格局。
凝眸作戰地圖縱橫交錯的紅藍箭頭,一束顫栗直貫我胸間。曆史總以無法測算的高差紐結某種輝煌:戰役價值與士兵忠誠的點麵機理,幾乎懸空了本屬草根的英雄。唯留高聳斑駁的古老城牆,史詩般地訴說著英雄的生命原色——
古城牆鐫刻英雄的壯烈之躍。特務團南門攻堅戰打得異常慘烈,新四軍戰士冒著彈雨把雲梯架上城牆,守敵的手榴彈就成串落下,戰鬥幾近僵持。徐佳標就是在雲梯被炸斷的瞬間,一個鷂子翻身躍上城頭,可沒等他站穩身,敵人的馬刀電閃一般橫劈過來,徐佳標雙腕齊斷栽倒在城垛凹槽裏,但背插的紅旗仍獵獵飛揚。
暈厥僅在瞬間,徐佳標就在機槍爆響的一瞬驟然驚醒,他清楚一步之遙的暗藏火力點,是對我軍抵近攻城突施殺手的陰鷙險招。此時,英雄腰間還掛著僅剩的一顆手榴彈,但他已無法再拉弦擲出;牆下匍匐的戰友怒目圓睜,卻無法組織有效的火力壓製……就在扭頭的刹那,他目睹擎舉駁殼槍的營長宋傳海身中數彈仰麵倒地。許是絕境催生驚人意誌和力量,徐佳標怒吼一聲,雙臂鐵鉗般箍住城垛,整個身軀緊貼在城牆上堵住射孔。英雄的身體擋住了子彈。瞬間由此鑄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