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小說中觸摸時代的低沉脈搏(3 / 3)

魚禾的《鄉愁,或另一種烏托邦》(原載2014年第5期 /《散文選刊》2015年第2期轉載)可以看作短篇小說,也可視為長篇散文,就像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一樣,文體界限難明,但意蘊深遠,別有風姿。作者開篇寫到那個親人全都喪失在地震中的男人孤身一人重返家鄉經營一方小店鋪,在廢墟上守護亡靈,就非常具有象征性。在現代化大潮的衝擊下,中國絕大部農村正在淪陷,我們的故鄉正在成為廢墟,鄉愁無處消釋。因此,《鄉愁,或另一種烏托邦》就是對淪陷的故鄉的淒淒哀悼,就是無鄉可歸的漂泊心靈的痛苦呻喚。那在城市裏“不安生”的父親,那為小兒子擔盡了心的悲苦媽媽,那始終融不進城市的霆子,那神色萎靡的玉表姐,那事業家庭都顛簸不斷的作家“我”,等等,都是故鄉崩塌之後無處皈依的孤魂。他們見證了這個喧囂時代的內在匱乏,既無力度人也無力自救,唯有在苦熬,在盼望。

2014年《小說林》中的小小說也有不俗的表現,作者往往也能選取較為獨到的角度,以小搏大,透視出生活某方麵的本質要素。

高瑞萍的小小說《你應該有幸福的生活》(原載2014年第1期 /《小小說選刊》2014年第5期轉載)敘述了一個悲戚的愛情故事。男人主公是一個小縣城裏的中學老師,縣委書記的女兒愛上了他,但雙方父母都反對。縣委書記找到他,希望他能夠為他女兒的幸福考慮,放棄愛情。寡居的母親也讓他清醒一點,不能接受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他被調到一個偏遠的小鎮中學去教書後,無奈之下,不得不找人結婚生子。誰知兒子出生後,患有先天性心髒病,花光了多年的積蓄依然沒有挽救他的小命,妻子和母親也受不了這種打擊,雙雙不幸去世。二十年後,當早衰的他再次見到當初的戀人時,對方已經是大學教授,依然單身。但他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情況,隻是說“你也應該有幸福的生活”。

愛情的真實意義就在於引導人超越身份、等級等外在的生存藩籬,展示出內在的心魂交流,從而開辟出迥異於塵俗世界的靈性境界。但日常世界中,身份等級、社會地位等的勢力又非常頑固,澆築出縱橫交錯的水泥隔閡,肆意地擊殺自由浪漫的愛情。高瑞萍的這篇小小說敘述的愛情悲劇,從男主人公角度看,就是封建門第觀念擊殺愛情的現實版。從女主人公角度看,這個愛情悲劇卻是獻給愛情與忠貞的讚歌;她不計較彼此家庭條件的差異,毅然愛上男主人公,在得知他已婚後,就一個人堅守著寂寞的單身生活。在當前這個高度世俗化的時代裏,像女主人公這樣的忠貞的確如空穀足音。該小小說還值得稱道的是,這個愛情悲劇由女主人公送給男主人公的一張照片敘述出來,顯示了作者的別出心裁。

謝誌強的小小說《固執的公主》(原載2014年第3期 /《小說選刊》2014年第8期轉載)講述的是寓言式的愛情故事。國王和王後都非常寵愛公主,給她準備了豐厚的嫁妝。但公主極為貌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卻從來不照鏡子,還四處漫遊,要自己選擇如意郎君,最後她找到雙目失明的流浪歌手。婚後,流浪歌手便天天讚美公主的美麗,兩人琴瑟和諧,幸福美滿。後來王後從鄰國請來專治眼病的醫生試圖把公主的丈夫治好,但公主卻拒絕了。讀罷該小小說,想必讀者都會莞爾一笑,大千世界中的事情就是這樣奇妙。公主的醜陋剛好遇到流浪歌手的失明,她的缺點便不是缺點了。於是,流浪歌手可以歌頌想象中的公主的美麗,公主也可以享受著這種無止境的讚美。從流浪歌手來看,他的失明恰恰成全了他的好運。但最後是由公主來阻止醫生治療流浪歌手的眼疾,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把它理解為自私。假如是由流浪歌手來選擇呢,他到底該如何?

方再紅的小小說《愛》(原載2014年第2期 /《小小說選刊》2014年第10期轉載)則聚焦於人性弱點對愛情的侵蝕問題。於心亮和王明加是一對好朋友,兩人都愛上了應小蘭。王明加搶先一步,向應小蘭表白,獲得應小蘭的愛情。在王明加和應小蘭結婚後,於心亮辭掉工作,遠走他鄉。誰知一年後,於心亮回家探親,卻得知王明加和應小蘭已經離婚,當他氣勢洶洶去責備王明加時,王明加告訴他應小蘭太小心眼了,沒有辦法生活下去。當於心亮說女人是用來疼的,不是用來打的,王明加反唇相譏,“別站著說話不知腰疼,嫁給你試試。”於心亮果然和應小蘭結婚,婚後的日子剛開始很甜蜜,但很快,應小蘭的小心眼就讓於心亮厭煩起來,兩人鬧得不可開交時,於心亮才知道當初王明加的苦處。小小說題為《愛》,要說的卻是常言“相愛容易相處難”,相愛時彼此展示優點,但最終相守的婚姻生活,一方的人性弱點就有可能徹底摧毀看起來美滿的愛情。這就像是“木桶定理”,木桶由許多塊木板箍成,它的盛水量卻是由其中最短的那塊木板的高度決定。兩人相愛時,每每容易看到最高的那塊木板;但在婚姻生活中,最低的那塊木板才有發言權。這就是現實生活對浪漫主義者的嘲諷。

至於孫春平的小小說《老院公》(原載2014年第4期/《小小說選刊》2014年第17期轉載)敘述的故事在當前中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普遍性。陳老澤和老伴是居住在農村的農民,一次他們的農家小院被有錢的劉姓老總看中,最終賣了二十五萬元的好價錢。等劉總派人把小院子推平重蓋成五間高大亮堂的磚瓦房後,陳老澤和老伴又給劉總看門護院,成了他的老院公。劉總也隻是偶爾帶家人或情人來過幾天清靜的鄉村日子,其餘大部分時間還是陳老澤和老伴住。後來有人嘲笑陳老澤把自己弄得家無片瓦,他卻說要是把有錢人看作自己的兒子就什麼都想開了。在當今中國的城鄉二元體製框架中,城市相對於鄉村而言總是高高在上者,就像小小說中劉總在老農民陳老澤及其老伴麵前一樣。他可以隨意買下陳老澤的農家院子,隻為了在夏天偶爾來過幾天農村日子。這無疑體現了城市有錢人的豪氣和任性。按常理說,陳老澤很可能會麵臨無家可歸的窘境,但他最終又成了劉總的老院公,整個院子大多時間都是由他居住,他把有錢人看成自己的兒子的說法雖然頗有阿Q精神勝利法的嫌疑,但也的確不無道理。作者善於從嚴峻甚至有些荒誕的現實生活中去發現它的輕喜劇色彩,值得肯定。

警喻的小小說《陰陽年》(原載2014年第6期 /《小小說選刊》2015年第2期轉載)擷取了改革開放前的農村生活的一個斷片,寫出了人生的些許苦味。它以一個十二三歲的農村少年“我”的回憶口吻敘述。媽媽去世後,“我”和父親相依為命。有一年,“我”家好不容易養大了兩頭豬,其中一頭在小年那天宰殺。父親邀請村人來吃肉,還包括曾經和“我”媽媽有過曖昧關係的大姨父。誰知大姨父喝酒時突發性腦溢血,搶救不及時死了。這下他的兒子開始鬧事,幸好隊長勸解,以“我”家的另一頭豬抵發喪費才平息事端。奇怪的是,當天夜裏,“我”居然夢到媽媽的喜慶樣子。該小小說選材角度較為獨到,要反映農村生活的悲苦,它僅僅選取了“我”記憶中的小年那一天的事情,惜墨如金,點到即止。其實,細讀起來,該小小說也頗有意味;父親為何不計前嫌地邀請大姨父赴宴,大姨父又因何會突發腦溢血。更奇特的是,“我”為何會夢見死去的媽媽穿紅襖貼福字,難道是她和死去的大姨父在陰間團圓了?人性的複雜性、命運的波詭雲譎都在短小篇幅裏偶露崢嶸,令人五味雜陳。

田洪波的小小說《爹的底氣》(原載2014年第5期 /《小小說選刊》2015年第3期轉載)聚焦於底層人民的生存韌性和骨氣。滿德爹曾經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生活艱苦,但為人硬氣。他的小兒子根柱在煤礦裏當礦工,一次煤礦透水被困地下。無論是領導還是家屬都驚慌失措,唯有滿德爹從容不迫,即使五天過後都不接受二十五萬元錢的賠償。十一天後,根柱等人終於安全獲救,當有人問滿德爹為什麼有那麼大的底氣時,他卻說:“龍生龍鳳生鳳,爹當過兵,兒子能孬到哪兒去?俺就知道俺家根柱是好樣兒的!”該小小說塑造的滿德爹形象頗為獨特,淡薄名利,感情深摯,言語木訥,不急不躁,堪為底層人民中的脊梁,顯示了作者對底層人民的崇敬之情。

整體看來,2014年《小說林》的小說代表作大多能夠捕捉到喧囂時代的低沉脈搏,能夠強烈地關注底層社會,能夠發掘人性的溫暖光彩。其中最值得稱道的尤其是宋小詞的中篇小說《太陽照在鏡子上》,在藝術探索上,雖然大多以現實主義為主,手法相對保守,但也有像阿丁的短篇小說《鏈獄之旅》這樣構思奇特、富有濃鬱的後現代藝術韻味的佳作。展望2015年,我們希望《小說林》繼續推出那些飽含生活汁液、富有人文精神又勇於藝術創新的小說佳作。

作者簡介: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學術專著《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生態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超越的追尋:中國現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土文學的人性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