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流的故事,是生命本能自然的流響,本該用寧靜而緩慢的方式講述。遼河與渤海有一種天生的默契。如同一條魚歸海,沉靜、遊動。

遼河的支流中,有一條草原上的河流,流淌著長調和傳說,蘊涵著青草和奶香。它像荒原上的一匹駿馬,輕輕地抬蹄,就向前飛奔,莫說那路途遙遠。

為了抵達大海,那些深夜落在海麵上的雨水,那些各有起源的支流,彼此相融。雲朵和河水的抵達,無法說清誰更艱難。各自經曆怎樣一種真誠高貴的生命曆程,經曆怎樣的羈旅,怎樣一路用心靈傾聽大海的方向。一滴水流入行雲、江河、大海;流向有形、無形、廣袤、靜遠。它們在大海裏相遇,無所謂彼此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流浪者與流浪者相遇,一抬眼就心靈相通。

“所有的水都會重逢”。站在遼河入海口,站在河與海的界點,我是一個還鄉的人嗎?我的故鄉是我的出生地,還是父親的出生地?那些不同的藍色流淌在一起,一個人的鄉愁,一條河流隱忍不言的傷,緩緩地流進了大海。

當地人說話的遼沈口音,把zh,ch,sh說成z,c,s,於我是那麼親切。漸老的父親,鄉音又濃重起來,他在沈陽出生,度過童年,讀中學,讀大學。他在西拉沐淪河畔,娶妻生子,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兩邊都是一半的山水,在父親的心裏,一樣的沉重。

三十幾歲,我去大學讀書,離家三年,身為妻子、母親和長女,真是一件難事。

“我要媽媽。媽媽你能再陪我一會兒嗎?媽媽不在家,那多麼可怕。”第一次開學,女兒這樣說。以後與女兒的話別總是很簡單。我上學走時,女兒的眼圈微微一紅,不肯流淚,不再糾纏。隻說一句“媽媽,早點回來”,卻從不肯讓爸爸去車站送媽媽,兩個人都要離開會令她更恐慌。小小的孩子,沒有離開故鄉,而每次分別都使她傷感。

父親默默地等在樓下,拎著母親為我準備的糖炒栗子。看到我一個人出來,執意要送我去火車站。我說,打車很方便,不用送。他說,我幫你拎包。我說,包不重。父親繼續堅持:“女孩子晚上一個人去車站,不放心。”

車站,碼頭,渡口,都是充滿鄉愁的地方。

一本《山海經》,紙質薄軟,色黃,字墨黑,小楷體,豎排。是已故去的祖父的書。現在父親的書桌上。在人生地疏的異鄉,鄉關何處的空曠和生命的隱忍,如海水一重一重襲來,祖父讀著《山海經》,萬水千山盡在眼底。古舊的書卷默默地化解一個垂垂老矣的失鄉人的精神苦悶。

退休後的父親,常常坐在電腦前“百度”著“沈陽市第八十三中學”和“沈陽農業大學”,一遍又一遍抄寫著《山海經》,一本一本的墨跡,像一條藍色的河流,從西拉沐淪河流向遼河。

兩條河流在我體內流動,我發現,一片葉脈盈滿了水的樹葉,一棵樹的根須,我的血管,河流入海,這一切驚人地相似,所有的路徑,都是一張古老的水係圖。我看到了生命的源頭,它的繁衍如此鄭重,充滿了蒼茫的時間感。

時光如水漫過。水是水的樣子,時光像時光一樣默默地流淌。這些平靜的生命在路上等待什麼呢?一個人的等待,一條河流的等待,一片大海的等待,也無非是等待著,時光湮沒了他們的傷痕和等待。如萬物入海,洶湧時洶湧,平靜時平靜,赤條條來去,本應無牽掛。

河流入海,是一個樸素的信仰,一路抵達精神家園。而我們缺失了其中的緩慢和寧靜,缺失了笨拙的執意和古老的單純。靈魂的去向,才是故鄉。

今夏在北京的天文館,和女兒一起玩 “找自己”的遊戲。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是宇宙,是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一個個閃爍的星光,像大海上的漁火,像一隻隻螢火蟲。我們點擊著屏幕上變幻的光點,尋找銀河,尋找太陽係中小小的行星。

一顆叫“地球”的行星在宇宙深處流浪。

在行星的北半球,一個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一條叫西拉沐淪的河流,茫茫人海。從天文館回來,女兒畫畫,畫太陽,畫木星,畫月亮,她在畫紙上寫著:太陽是一顆星星。下麵又注了一句,太陽隻是一顆在白天升起的小星星嗎?

星空,倒映在梵高湛藍的眼睛裏。他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光亮,畫出宇宙的形成,畫出星辰的流轉和變化。他畫的夜空,像流淌的河流,和世界一樣古老的河流,每一個水波深邃神秘,棲息著無數的星辰,閃爍著愛。

在梵高畫出《星空》81年後,美國鄉村民謠歌手Don McClean看到了這幅畫。

他看到梵高,在《星空》上用一雙溫暖的眼睛,注視著這個世界,深情地撫慰Don McClean生來就有的孤獨。Don McClean寫下一首同名的歌:“星夜下,你的愛依然真實存在”,簡單的吉他伴奏,緩緩唱來如同舊友。一種最原始最本能的珍惜,目光停留處愛憐的一瞬間,使我們勇於直麵無依無根的命運。

夜行船緩緩駛來,水鳥沉默地飛翔。我看見星星,月光,漁火,波濤,也看到海灘上淩亂的礁石。我與我所看見的,都是天空和大地的孩子,與萬物一起,依偎在無邊的時空。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