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的沉默之後,它認清了必須放棄以水的形式存在。是非、順逆、得失、冷暖,無所從來,亦無所去。這是命運,無處逃遁。此刻的它,安靜、認命。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大地如此沉靜。

遊魚不知消失在哪裏,隻剩下了四尾,重新遊回了半坡文化的彩陶瓶,以不同姿態環繞成一條河流。

一條河,蒸發成一朵朵雲,背負著大地在天空中流浪。失去了兩岸的河流,天空,是它的第三條岸。

河流,在第三條岸上飛翔,在天空上飛翔,不是遠行也不是逃離,它還是藍色的,還是流動的,藍色已成為沉積在她內心和精神的顏色。湛藍清寂,大地和天空原來是如此渾然的水雲間。

你就是自己的藍色,你就是自己的流動,你就是自己的河岸!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內心,看到了那些縱橫交錯,時隱時現的水紋,它們的明亮和灰暗。

原本可以一直藍下去,藍成一片行雲。

看到天空下的河流平靜寬闊清澈深沉、稻香兩岸,它放棄了做一朵藍色的行雲。它必須為自己增加重量:“大地,我如此愛你,這是我存在的意義。”莊重的情感和理想,低低地向大地壓下來,在寥廓雲天間無聲地、無邊無際地湧動,生命呈現出新的意義。整個天地等著那愈積愈厚的力量。它又變成了水,變成了河流的一部分,流動,變形,飛翔,隕落。它已不再是原來的它,河流裏的水已相忘於江湖。它是失鄉的人,帶著故鄉的傷口,在大地上流浪,孤獨和寂寞沒有故鄉。

那片幹河灘,不惜幹裂出一條條空洞的紋,等待著那一川河水,被迫離開岸的水,變形的水,還鄉。

站在路邊塵土裏的老人始終堅持認為,河水認識故道,總有一天它會回來。河邊的玉米已經豐收了。玉米葉子在風裏嘩啦嘩啦地響著。人們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炊煙照常升起。蒼老的父母在昏黃的燈光下,念叨著在外的兒女。

行至遼河,兩岸是另外的風貌。不再是九月的草原上已捆起牧草。我看到了稻田,金黃的稻田,閃動著無與倫比的光芒。

一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兒女沿河而居,在如水的時光裏,慢慢懂得,在泥土多深的位置埋下種子。太陽在大地上投下一道又一道光影,植物的根汲著河水,植物的葉照著太陽,一茬一茬的稻田,彌漫金黃。初生的小嬰兒,正在茁壯成長。

“天地之大德曰生。”

河水哺育著人、莊稼、草木以及牛、羊、山鼠和蒼鷹,河流從不因它們的不同,而待它們不同。一臉古銅色的老人,已把自己當作一棵莊稼。農閑時,老人喜歡講古,河流一樣綿長,驚蟄穀雨芒種有順序地流過,他們的方言俚語豐富明麗,老人從河流的水向、從大地上生長的糧食裏獲取節奏和詩意。

車在稻田中穿行。稻穗在風中沉甸甸地成熟,在陽光下河岸邊鋪開金黃。日益被人類工業化的土地,沉默中依然生養著物種和記憶。人是一個弱小的生靈,所有的變異,隻是為了生存。本雅明道出天機:“人類區區數萬年的曆史不過如同一天二十四小時最後的兩秒鍾。”一個微小的時間量,一個微渺的族群,不會令大自然慌張。荒誕和異化,環境的無依,精神的無根,是人類自身的傷痛。

農民沉默著,麵對豐收後荒涼的大地,他們沒有悲傷。田間遺落的稻穗,值得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彎下腰去。一個拾穗者,一個稻田裏的農婦,謙卑地躬下身子,人類凝重的身軀在大地裏尋找零散、剩餘的糧食。田裏,稻穗如金,天上,鳥雀繞飛,一位粗肢肥臀的農婦,挎著籃子,收獲,祈禱,她的臉稻穀一樣飽滿的豐腴。塵世間潔淨清暖的稻香,使她微笑。

世界都靜著,又極其明亮。明亮的是水,它說,世界的真相就是透明。一個水珠般的女孩,在河邊汲水,頭頂陶罐, 緩步而行, 搖曳多姿,走向河岸上的村莊。陶罐是泥土在火中燒製而成,它的色彩是青青的稻田。罐裏是千年的水聲,盛滿了最古樸的情懷,是無邊無涯的時光,是蒼涼的民謠,是清淡的乳汁,是親切的家園,它隻是一罐水,承載著所有的想象。

《爾雅》曰:水別流曰派,風吹水湧曰波,大波曰濤,小波曰淪,平波曰瀾,直波曰徑。水朝夕而至曰潮,風行水成文曰漣。水波如錦文曰漪。水行曰涉,逆流而上曰溯洄,順流而下曰溯遊。

在水的波濤漣漪中,在遼河與渤海的交界處,生長著野草。

野草的名字叫蘆葦,在《詩經》裏叫蒹葭。

疏朗的清秋,河水清澈、流淌,河岸轉折了好幾個彎,望不到盡頭。初生的蘆葦、未秀穗的蘆葦,在岸上,漸漸白了頭。沿著河岸,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道阻且長,百轉千回。那樣的等待,是憨憨的純淨。是久藏在平凡的日常中的神聖之光,盈潤著簡單的生涯。佳人、理想、故園,或是一個樸素的關於稻香的心願,是否會涉水而來,已經不重要了。以清澈之心,用足夠的孤獨,等待和追尋本身,才是最動人的美之極致。這份誠意是古老的甘願和珍重。簡單樸素,無欲,無求。

《詩經》裏一條條沒有名字的河流,記載了古老的愛情與農事,河水清且漣漪,三千裏蒹葭,依舊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