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說,在《聊齋》裏,我最喜歡這個嬰寧,天真爛漫,純潔幹淨,愛笑愛花。夏雲依舊手托下巴撐在桌子上說,狐仙的女兒,自是神奇。蘇說,最難得她的真,你看王子服說要跟她同床共枕,嬰寧說,我不跟陌生人睡覺的。哈哈,你看,多可愛的嬰寧,傻得可愛。夏雲當然不會告訴蘇,其實嬰寧才不傻呢,看王子服才見第二次麵就跟嬰寧說這樣的話,便當著王子服的麵告訴姥姥,其實就是讓王子服知道,她不是那種容易征服的女子。夏雲說,沒想到您也愛看《聊齋》。蘇說,都是讀書時看的,看見你那麼愛笑,就想起來了。

夏雲愛笑麼?天知道她和蘇不過聊了一會兒,居然一直在笑。為了調教她的那兩個寶貝兒子,她沒少板臉呢,久而久之,就忘了笑。回到單位,采訪,寫稿,這把年紀了,還奔波著,想來也是鬱積成斑吧。夏雲正科得了好多年了,一直還是正科,比她來遲的,比她小的都副處了,她原地不動。一個得了正處的同學教她怎麼去走動,夏雲一直沒動,她覺得如果非要那麼做,不要也罷了。這活做得也窩心,這不,上期采寫的一個報道涉及某個部門的灰色地帶,正麵臨著停職檢查呢。領導找她去談話,讓她回去反思一天,她才不反思呢,她想好了,大不了辭職。可是又一想,兩個寶貝兒子的教育費、生活費、房子的按揭貸款,七七八八的開支,如果沒了工作,就靠丈夫,那怎麼行啊。喝著菊花茶,夏雲心裏就像這秋天,起了霧起了風起了霜。停職檢查的事她沒告訴丈夫,她知道告訴了也沒有意義,丈夫除了勸她看開些,還能怎麼著?

她站了起來,裹緊了身上酒紅的披肩,走到觀景台邊,倚著欄杆,看著不遠處的湖,暮色是什麼時候湧上來了,湖麵,湖邊的樹,天空……由灰藍漸漸變成黑藍。從來沒見過這麼藍的暮色,她想起《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我藍色的夜落在世上……夏雲和她大學時的男友都喜歡這首詩。可是時光啊時光,夏雲的心又被這深藍的暮色裹墜著,沉沉的。

蘇是什麼時候走到她身後的,夏雲並未發覺。她的手被蘇的手握著緩緩張開手臂,她的酒紅色的披肩也跟著打開,像打開一雙翅膀,風吹來,輕輕飄動,有飛翔的感覺。有點眩惑。蘇低下頭,在她的耳際說: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沒有人看見我們今晚手牽手/我藍色的夜落在世上……夏雲的心被什麼搖晃著,烘烤著,她感覺自己像一團棉花,慢慢柔軟蓬鬆。她竟然默許,沒有一絲反抗和掙紮。不得不承認,她多麼喜歡這種感覺。蘇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竟然懂得讀心術麼?他又將夏雲的雙手慢慢地合攏,環住,把頭放在夏雲的右肩。你有什麼心事?溫熱的氣息煽動著她的耳垂。夏雲恍惚間慌亂地、幅度輕微地搖搖頭。我能幫你什麼嗎?她的眼角有了些濕熱。這時,蘇的手機響了。轉過來他說,外地來的幾位朋友剛到,我要去接待他們,一起去嗎?夏雲把散下來的頭發掖在耳後,很肯定地搖了搖頭。霜氣很重了,她看到蘇的背影頎長。

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就跟聊齋裏的情節一樣。不過,蘇走前把一張名片放在夏雲的手裏,還力度有些重地握了下。夏雲當然知道他的意思,這樣有魅力的男人,他以為是所向披靡的。她不用看就知道蘇的一係列光輝的頭銜,正要丟,想起蘇說的:“我能幫你什麼嗎?”是的,隻要夏雲開口,停職檢查的問題,提拔副處的問題,就都不是問題。可是,她知道,天下怎會有免費的午餐?

夏雲把名片放進包裏,去了餐廳。山莊的餐廳隻有一間,夏雲進去時,就看見蘇了。他們的目光對視了下,蘇很自然地又看向他的朋友。夏雲心裏就微微地顫了下。蘇的眼神寫滿了語言。那一桌人正觥籌交錯,低聲交談。夏雲找到一個靠窗的桌坐下,她覺得蘇的眼神一直跟著她,以至於她在快落座時差點兒崴了腳。夏雲要了一碗花蟹粥,花蟹是湖心湖養的一種蟹,因為斑紋像盛開的花而聞名,湖心山莊靠的就是這道招牌菜,現在正是花蟹上季時,肉嫩鮮肥。

低頭吃粥時,服務員送來一條石斑魚和一瓶紅酒,上麵還有一張紙條。夏雲有些疑惑,抬頭,看見蘇麵含笑意和身旁的朋友聊天。打開紙條,上麵寫著:和你分享這美好的時光。到底一切瞞不過蘇,她心底生出些恨,石斑魚是去斑的,紅酒是美容的。

心思被窺見,心情低落,她甚至有了打道回府的念頭。剛才,她打了電話回去,問倆寶貝兒子怎麼樣,丈夫心情愉悅,說他們開心著呢,正在家裏玩打仗。夏雲眼裏馬上就閃現了一片狼藉的“戰場”,回去又不知要收拾到什麼時候。大兒子搶過電話說,媽媽,我們也要去,反正明天是星期六了。夏雲趕緊說,乖,媽媽在開會呢。就掛了。她又有些後悔,兒子們早就想來湖心湖吃花蟹了。服務員又送來一盤水果,上麵依舊放著一張紙條。夏雲沒有再看蘇,也沒有看紙條。

夏雲正要再給家裏撥電話,短信就來了,是蘇的。我記得你/我的心靈攥在你熟知的悲傷裏。還是聶魯達的《我們甚至遺失了暮色》,夏雲的心就慢慢地散了,她不能確定這個叫蘇的男人到底是怎樣的。或許,送給她這些佳肴美酒,並無其它意思,隻是表達他的紳士風度。這麼一想,夏雲拿起紅酒杯,輕輕晃了晃,一飲而盡。喝得有點猛,很快,她的臉上就發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