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她,我曾做過一次賊。有一次,我路過獵戶李家,被他們家牆上黑亮黑亮的狼皮所吸引,我想,要是把它鋪在她的身下,該多舒服啊!於是我開始尋找機會。終於有一天,我將它偷來,藏在柴房裏。第二天,趁她被母親和姐姐們拉上架子車去醫院敷藥的機會,我手忙腳亂地將它墊在了她的褥子底下。我的心在抖,手也在抖,偷狼皮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緊張過。當我揭開被子,看見床單上她留下的斑斑血跡,我的眼淚奔湧而出……我再也無力整理床鋪,就坐在床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心裏的悲痛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我親眼目睹她忍受的巨大痛苦,覺得那痛在她身上,同時也在我的心上。不知過了多久,我擦幹淚水,為她換了一條幹淨床單——雖然母親和姐姐們每天都會為她換洗床單,但是膿血還是不斷地從她的身體裏流出來。然後,我懷抱那條被血染紅的床單,來到小河邊,洗了。母親和姐姐們陪她敷完藥回來之後,麵對潔淨的床單和突然間變得又高又軟的褥子,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一下。我永遠記得當時她們每個人的表情。大姐伸手摸了摸褥底,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呀,就像一把刀子。清夏也望望我,眼裏有淚光閃動。她的臉上和渾身都纏著厚厚的繃帶,但謝天謝地,那雙美麗的眼睛並沒有被灼傷。
那天我還爬上她的炕,將一塊淡綠色的窗簾掛在她的窗戶上。這塊布,還是以前她母親給的。我怕午後的陽光刺痛她的眼睛。接著,我拽著大姐,叮叮當當,忙活了大半天,把變形金剛似的八仙桌和長條凳修理得穩穩當當。我還爬上屋頂,除去雜草,滾動石碾,壓實虛土,用一塊塑料薄膜把漏雨的屋頂蓋住。然後我繞著房屋四處查看,看還有什麼地方需要修理。大姐感動而欣慰地望著我,好像第一次發現一向被寵著的弟弟,忽然就長大了,有了替代她的力量。第二天早上,我逃學來到湖邊,忍受了一整天太陽的炙烤,釣上來滿滿一小筐魚兒。我把它們交給大姐,撒謊說是從街上買的。不過,現在想起來,我的臉似乎還在發燒。那筐魚,被大姐醃了,每天給她燉湯喝。
除此之外,我還默默地搜集各種建造房屋的材料,譬如磚頭啦,被洪水衝到河床的木頭啦,釘子啦,堆放在後院裏。
如今,我家是三層小洋樓,總共十五間,有空調,有浴室,寬敞明亮,溫暖氣派。當初蓋樓的時候,母親想拆掉老屋,但我不同意,這裏麵有我整個童年、少年時代的夢想和恥辱,有她的氣息,有我的愛情,我想保存下來,做永久的紀念。
現在,有時,我會睡在她當年養傷的那爿炕上,蓋上她的被褥,這樣,夢也變得格外香甜。
14
春風鎮的小子們幾乎都喜歡清夏,包括王小寶和冷雙玉。
在春風鎮,王小寶天不怕地不怕,見了誰都傲慢無禮,唯獨見了清夏,靦腆溫柔得像一隻無辜的小羊。憨人藏不住秘密,春風鎮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他喜歡清夏。我親眼看見,有好幾次,他悄悄地將自己的鹵肉掛在劉氏裁縫鋪的門前,躡手躡腳地離開,就像做賊一樣。也有好幾次,當我甩著雙手,佯裝經過她家店門前,眼珠卻溜到眼角邊上,偷偷瞧著她的時候,不無懊惱地發現,王小寶也正做著和我一樣的動作。有一年夏天,他挎著背簍,整天在劉氏裁縫鋪門口晃悠,最後在一個月內連著做了三件新衣服,氣得他老父追著他滿街打。
後來他纏著老父親,使出憨人特有的無賴本領,不依不饒,要求當爹的去為自己說親。老人執拗不過,明知不可能,但還是拉下老臉去了,而且不止一次。每一次,清夏的母親都熱情招待,之後總是托人將他帶去的白糖、茶葉、自家的鹵肉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王小寶不氣餒,有一次他在表演時突然開口,警告那些巧舌媒婆和青春少年,清夏將來一定會是他的老婆,誰也不準打她的主意。
當時我也在場,這個消息對我來說不啻於晴天驚雷,我霎時覺得天昏地暗,平日裏喜歡甚至崇拜的王小寶突然變得麵目可憎,令人無法忍受。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去過王小寶的肉攤前聞肉香,咽口水。
冷雙玉也喜歡清夏——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貪戀她的美貌——這也是全春風鎮人都知道的事情。他時常踱進母女倆的小店,擺出那時流行的小流氓的氣派,賴著臉皮不出來。如果清夏的母親不在,他就對她動手動腳,嚇得她不敢去店裏做活。
有一次,王小寶和冷雙玉在街上相遇,一個正背著背簍賣肉,一個正遊手好閑,搖頭晃腦,對街上的姑娘嬉皮笑臉,不知為什麼,突然就打了起來。據說王小寶一見他,小眼睛便噴出了火;定睛瞧了一陣子,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便甩掉背簍,往手心裏吐一口唾沫,捏捏十根香腸似的手指,一把就將小雞似的冷公子扔出去老遠。冷公子躺在街上,口鼻流血,雙目緊閉,不知是真昏過去了還是裝模作樣。人們對他指指戳戳,誰也不肯扶他起來。大家都覺得,年輕的屠夫真是替他們出了一口心裏的惡氣。
15
時間就像空氣,靜靜流逝而又無影無蹤。當小鎮上的人們一夜之間都穿起巴拿馬西服,還沒偷偷瞧著自己的影子樂嗬夠,就被鄉政府的人說布料上有毒,又一夜之間全部強製沒收,在小鎮中心的籃球場堆成小山,一把火燒掉之後的那年夏天,二姐考上省內一所著名的大學,我也要到鎮中學上初中了。
那把火,也就是燒巴拿馬西服的那把火剛熄滅不久,清夏母女倆的小店就起火了。那場大火發生在深夜,等人們發現時,已經太遲了。她的母親傷勢很重,在醫院裏麵住了沒幾天就撒手人寰;她也被燒得慘不忍睹。我的母親傾其所有,還跟娘家借了錢,按照我們家鄉的規矩,將清夏母親安葬在向陽的山坡上。春風鎮人可憐這個少女,主動湊錢,讓清夏得到了治療,保住了性命。後來,每當她說起母親的恩情時,我母親總是說:
“你和你媽媽對我家有恩,再說,孩子,是全春風鎮人救了你。”
對於她家那場大火的起因,人們都諱莫如深,然而大家都明白,肯定是有人聽信了她家小店下麵埋著原先主人家的老財寶的謠傳,這才壞了良心,幹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但是,這個人是誰呢?
有一天早上,人們發現濟慈堂大藥房的中醫冷先生,趴倒在冰冷的溝渠裏,奄奄一息。顯然,有人將他狠狠揍了一頓,渾身皮開肉綻。濟慈堂大藥房暫時關閉,冷先生在家養傷。養傷期間,按照春風鎮習俗,全鎮的男女老幼都應該去看望他,而且,在我所記得的整個春風鎮的曆史中,人們確實也是這麼做的,樂於給病重的人和他的家庭帶去溫暖的同情和誠摯的問候。但是,這一古老的傳統,在冷先生這裏失去了它的美好意義。全鎮除了他自己的親戚,沒有人去看望他,相反,大家對於他挨打一事津津樂道,熱衷於討論和猜測那個凶手是誰。在大家的心目中,那人是個英雄。據那天早上發現他的人們說,他身上全是用扁平的棍子打的紅血道子。扁平的棍子,而且下手那麼狠,像懷著什麼刻骨的仇恨——這樣的人會是誰呢?
我敢說,全春風鎮,以及周圍外村的人們,沒有人希望他好起來。但是,事實上,人們誰也不敢得罪他。春風鎮雖然也有公家的醫院,但老百姓更習慣於他們的土醫生。冷先生的情況時好時壞,想到如果他萬一好起來,以後還得靠他看病,人們便手提紅糖和雞蛋,陸陸續續登門看望。我和母親也去了。那時不論做什麼事情,母親總要帶著我,因為在這個家中,我是唯一的男子漢,將來的頂梁柱。
我至今記得他當時躺在床上的樣子。他的臉色蠟黃,右眼青腫,平日裏的霸氣和傲氣一掃而光,隻剩下滿臉的陰鬱和疑慮,以及那種平時飛揚跋扈、橫行霸道慣了的人突然受到命運的打擊之後無所適從、內心的怨恨不知何處釋放的痛苦和憤懣。就像一隻惡狗,平時咬慣了人,突然有一天被別人咬了一口,它就受不了,瘋狂地找尋對手一樣。透過他那隻沒有受傷的左眼,我可以聽到他內心的咆哮,那是一種恨不得把對手撕成碎片的歇斯底裏。不過,說句老實話,看見他這副樣子,我心裏麵很高興。
我們放下紅糖和雞蛋。桌子上的禮品已經堆起了小山。
“我非揪出他不可。”他對母親說。
“我在春風鎮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人說過一句不是,更別說動手。”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啊!我老冷家世代行醫,是春風鎮的功臣啊!隻要我活著,我非……”
他伸出右手食指,以示自己的決心和力量。
母親望著他,臉上並沒有笑容。我突然想到自從清夏燒成重傷住進我家以來,全鎮的男女老幼都時常來看望她,唯獨這冷先生一家從未看望過一次。這麼一想,我站起來,拉起母親就往外走。
“喂,小子,”病床上的冷先生叫道,“那個張貨郎,最近還在鎮上嗎?”
我倒抽一口冷氣,恍然大悟。
“我從沒看見過他。”說完,我快步走出了病房。
回家的路上,母親歎口氣,對我說:
“看來冷先生要好起來啦!”
可是最終,冷先生並沒有好起來。就在我們看望過他的第三天夜晚,他墜入了永恒的謎一樣的夢鄉,再也沒能醒來。據說那天晚上,我們年輕的屠夫王小寶帶著自己特意燉爛的一塊肉和一瓦罐香濃的肉湯,粗魯地撞開病人的房門,一聲不吭地把肉和湯放在病人的床前,轉身就走。
16
二姐考上大學,曾成為小鎮上一個特大新聞,鄉親們聚集在我家,一個一個地輪流撫摸那張大紅雙喜的錄取通知書,交口稱讚二姐的同時,羨慕母親終於熬出了頭,供出了個大學生女兒。夜深人靜,我們一家人捧著那張通知書,喜憂參半:考上了是好,但是學費呢?家裏別說積蓄,油鹽醬醋的毛毛債都有一大串。麥多首先打破沉默,說自從麥香去世後,她一直頭痛無法學習,早就不想上學了,她想留在家裏幫母親種地,也好供我和二姐繼續學業。我們都知道,她頭痛是真,但不愛上學卻是假話。我天性愚鈍,也不愛學習,但因為我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子,大家都對我寄予厚望,我想不上學是根本不可能的,因此我沒有發言。二姐低著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母親態度很堅決,即便砸鍋賣鐵,也要讓我們三個都上學。她扳著指頭,將所有的親戚都數了個遍,但每家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跟誰去借呢?大姐一反常態地沉默著,她的表情純潔、神聖而莊嚴,像刀一樣刻在我的心靈深處。最後,她說,她願意嫁給王小寶的哥哥王大寶,時間越早越好。此言一出,母親的眼淚滾滾而下。
王大寶是個鐵匠,身體健壯如牛,為人亦憨厚老實,寡言少語。他和大姐同歲,自小喜歡潑辣能幹的大姐。他的老父,也曾像給小兒子說親那樣,提著雞蛋、掛麵、自家的鹵肉來到我家,為大兒子說親,但每一次剛進門,話還沒說幾句,就被我那辣椒一樣的大姐頂了回去。我們知道大姐喜歡的是棺材鋪劉家溫文爾雅的兒子劉誠。如今,為了能讓我們姐弟三人上學,大姐做出了自己的犧牲,那一夜,我們誰都沒有合眼。
王家自然很歡喜,一時高興得不知怎麼辦才好。僅僅三天時間,兄弟倆就收拾好了新房,送來了彩禮。考慮到我要到鎮上上中學,大姐忍痛割愛,將那個時候女人們的最愛——一台縫紉機彩禮換成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那是我們家第一件現代化家什。
按照那時候剛剛流行起來的規矩,男方家要給女方家人每人縫一套新衣。馬上就要成為我們姐夫的王大寶便帶著我們全家,去劉氏裁縫鋪量體裁衣。王小寶也涎著臉陪伴著我們,他怎麼會錯過這麼好的機會呢。
她們的小店前依舊那麼繁華,正值盛夏,菜圃裏綠翠蔥蘢,花圃裏也開著各色花朵。我還是像無數次那樣,老遠就看見了她。她比以前豐滿些,嫋嫋婷婷,美若天仙。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她那美麗的樣子。
我躲在姐姐們的身後,王小寶躲在我的身後。
她的母親鬢角已有白發,但膚色白皙,與小鎮女人們黑黃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敏感而善良,熱情而含蓄,正如母親的一生全部奉獻給了莊稼一樣,她的一生,全部奉獻給了手裏那把剪刀。據母親說,她是一個認真的人,一件衣服做得不合心意便睡不著覺,非要做得滿意不可。我覺得清夏也是這樣子的。不知為什麼,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得自己了解清夏,喜歡清夏,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愛情吧。
當清夏給母親和姐姐們量完衣服,快輪到我時,我窘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站得筆直筆直,眼睛端視前方,心裏卻感到無比溫暖和幸福。
她快步走到我的身旁,臉上依舊帶著哄小孩子高興的那種微笑,伏在我的胸前,將一條軟尺繞過我的後背,動作那麼輕柔,那麼優雅。一絲少女的清香淡淡襲來,我全身感覺一陣顫抖,真想永遠這樣下去。我暈暈乎乎,她叫我伸臂我就伸臂,叫我抬腳我就抬腳。最後,她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轉眼就長大了啊!”完全是一種大人對待小孩的口氣,同時滿含對無情歲月的感歎。我不禁有些失落。
王小寶也為自己定製了一套西裝。她隻用右手拃了一下他的腰寬,便迅速轉身,以同樣迅速的目光目測了一下他的肩寬和袖長,就紅著臉走向木案。王小寶雙手貼著褲縫,以立正的姿勢站著,並未發覺她已走開,好半天才在姐姐們的笑聲中回過神來。
幾天之後,大姐穿著由劉氏裁縫鋪母女倆縫製的婚服,哭哭啼啼地上了迎親來的拖拉機,過了門。後來的事實證明,他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幸福的一對——如果用魚和水來形容他倆的婚姻,那再貼切不過了,盡管剛開始的時候大姐對丈夫非常不滿意。可是生活!生活裏什麼樣的奇跡都能發生。大姐的婚姻也促成了我們姐弟三人的美好前程,後來,二姐用大姐的彩禮錢交了學費,麥多仍去鎮中學上學,我騎著“飛鴿牌”自行車——我們把這種鏈條用鐵皮包起來的車子叫做大連瓦——去小城中學報了名。
17
清夏燒傷住進我家後,王小寶幾乎每天都來看望她。他提著自己精心熬製的雞湯,親手一口一口喂給她喝。母親和姐姐們沒有想到,一個平時大大咧咧的屠夫,竟會有這樣的柔情和細膩,都有些感動。
但是我的心裏充滿了嫉妒和痛苦。我不能容忍他一勺一勺,像父親疼愛女兒那樣將湯送到她的嘴邊,用一種溫柔到令人心跳的聲音,哄她喝下去。而她,從最初的羞澀和抗拒,到最後強忍著疼痛聽話地把那口湯咽下,或者,閉上眼睛不理他,任憑他呼喚她的名字,直到聲音哽咽,那場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每天清晨,總是在我生火的時候,王小寶來到我家,探望她。從他那魯莽而又真誠的表情裏,你能想象到他整晚的牽掛和他那急切地等待天亮,想要見到她的熱望。他總是對母親和姐姐們微微一笑,便大步邁到她的床前,嘿嘿傻笑著,算是和她打了招呼。她的臉上纏滿繃帶,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眼睛,卻在他的這種傻笑中一天天亮了起來。
還有一位經常來探望她的人,就是那位張貨郎。每次來,他都會帶著一種新鮮草藥,那是他不畏艱險,從很遠的山上采來的,據說對燒傷很有療效。他總是匆匆看她一眼便走到屋外,坐在廊簷下黯然神傷。自從清夏的母親離開人世,他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因為王小寶在清夏身邊守護,我也走出屋子,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將那些藥草洗淨,用石槽搗爛。在我的心目中,張貨郎,是一個大英雄。
“你會武功?”
“不會。”
“你會打人?”
“不會。”
“大家都說冷先生是你打的。”
“他們瞎猜。”
“你為什麼打他?”
“我沒打他。”
“我知道,你打了。”
“我……他陷害好人,他壞了良心。”
王小寶仍舊每天都來,有時候一天好幾次,有時候甚至整天都陪伴在她的身旁。他幾乎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
有一天,不知什麼原因,他一整天沒來探望清夏。晚上,當母親喂她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問道:
“嬸,王小寶今天怎麼沒來?”
不過王小寶還是來了,就在她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是跑著進屋的,身上帶著一股奔跑後的汗氣。我看見她的眼裏閃過一絲驚喜。
“我去山裏打了兩隻野雞。”他邊說邊舉起手裏的獵物。
姐姐們放下碗,去看那兩隻褐色的野雞。王小寶則要過母親手裏的碗,開始給她喂飯。我忽然發現,他倆的神態那麼甜蜜,那麼自然,就像一對患難與共的夫妻。我的心裏一陣刺痛,端著碗走出房門。
不一會兒,母親和姐姐們也都來到廊簷下吃飯。大家都小心翼翼,不敢大聲說話,生怕驚動了他們。母親笑盈盈的,姐姐們也樂嗬嗬地笑著。看著她們笑,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感覺到一種欣慰和釋然,也跟著她們笑了。這是自從她家那場大火以來,我們全家的第一次歡笑。
王小寶的老父提著白糖、茶葉、點心和自家的鹵肉,來我家提親,是在清夏燒傷兩年之後。母親笑吟吟地征求她的意見,她也用微笑回答母親。這樣,很快,她就被王小寶娶過去了。
在她即將離開我家做新娘的那天晚上,我獨自溜到鎮外的白楊林帶,哭了很久。我的眼前總是出現她燒傷以前那宛若仙子的樣子。我為她惋惜,也為自己傷心,我愛她,但是這一生,都將沒有機會向她說出這句話了。所幸王小寶是個好人,他愛她就如同我愛她一樣,或許更深刻,更神聖。他們,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他們的婚禮簡樸而隆重,我們全家以娘家人的身份出席了婚禮,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人”,整個婚禮過程中,我受到的禮遇和重視甚至比我母親還高。作為新娘弟弟,我背著她走出我家大門,又背著她走進婆家大門,最後,挽著她的胳膊,親自把她交給新郎。從那一天起,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我的親人了,最親最親的親人。
18
我違背全家人的意願,執拗地轉學到離春風鎮四十多公裏遠的小城上學。我想逃避,她仍占據著我年少的心,盡管她已經麵目全非,是春風鎮最醜的女人了。但是這麼做的效果卻適得其反。我在小城中學度日如年,成績平平,朋友也沒交到幾個。我總是等不到周末,你不知道,我們那個時候,實行的是六天工作日,也就是說,我們周六也上課。漫長的一周啊!簡直能耗掉人所有的耐心。所以,沒多久,我就開始逃學,騎著我那輛飛鴿牌自行車,避開老師的視線,騎行四十公裏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到春風鎮,躲在王小寶肉攤前的柳陰下,隻為偷偷地看她幾眼。
那時的路是怎樣的路啊!你簡直無法想象。你知道,我們這黃土高原,到處都是連綿起伏的大山,這些山挨挨擠擠,推推搡搡,直到遙遠的地平線。我們的山路,就在山脊上,彎彎曲曲,扭扭捏捏,遠遠望去,就像細弱的雞腸子。
周立波……你聽,他說的還真有道理:中國人走路的時候,外國人已經開始騎自行車了;中國人騎自行車的時候,外國人又流行走路了……這麼說來,嗬嗬,我還真趕了一把時代的潮流。
我騎著車子行駛在這樣的小道上的時候,心裏的激動無法用語言形容。我必須用歌聲趕走或者壓住那莫名其妙的、瘋狂的思念,雖然這麼做明顯徒勞無益甚至變本加厲。在我的腳下,無數山包形成無數溝坎,逢到下坡,我一陣風;逢到上坡,我推車步行;逢到連車子都無法通行的山徑,我隻好架著車子,大汗淋漓地爬過。現在想起來,我再也沒有這麼急切、這麼認真、這麼瘋狂地趕過路,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使我有那樣的心境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
每次在路上,人們看見我這樣一個衣著幹淨整齊的學生娃,配著這麼一輛閃閃發光的大連瓦自行車,他們的眼神都是喜愛而羨慕的。我呢,當然很自豪,被人認真地打量、欣賞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這說明你還不賴……有一次,我穿著清夏做的一件天藍色的襯衣,正推著車子吃力地爬一段陡坡,一個牧羊的中年婦女,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直到我終於爬上陡坡,在一處平緩的路段跨上車子。我不知道到底是我襯衫的顏色中了她的意呢還是我使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反正她呆呆地站在那兒,連自己的羊跑遠了都不曉得。我那狂熱的心也突然覺著了一絲悲涼,我想起了我的母親。自行車便慢下來,慢下來,不過最終以更快的速度駛向目的地。還有一次,我騎車碰倒了一位胖胖的姑娘,我向她道歉,並把她送回了家。不料,等下一次我回家時,卻被這個姑娘的母親攔住,原來那個姑娘看上我了。嗬嗬,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那時我已經長高了,上嘴唇有一層黃黃的絨毛,聲音也變得粗粗的。所謂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但是我的心卻過早地植入了愛情的種子,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每次快要到鎮口時,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她了,而且盡管她見不到我,我也要掏出一麵小鏡子,偷偷照一下,張開嘴巴看看牙齒是否白淨,痘痘是否長好,頭發是否整齊,最後還要咧嘴笑笑,看自己的笑容是否迷人。唉,意亂情迷的少年時代啊!
說到這裏,喬老師長歎一口氣,自嘲地笑了笑。電腦屏幕上,周立波的《笑侃三十年》已接近尾聲,他故意歪著嘴巴,模仿著名歌星蔡琴,演唱她那首憂傷的《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春已去,
忘不了花已老,
忘不了離別的惆悵,
也忘不了那相思的苦惱。
19
在一陣熱烈的掌聲和笑聲中,周立波終於講完了他的《笑侃三十年》,彎腰謝了幕。我向窗外望去,夜幕也已經垂下。
而喬老師的故事,還在繼續……
“我和二姐能順利地完成學業,多虧了她。”
我想想他家當時的家境,點了點頭。
“為了幫助我們,她專門縫製起壽衣。這個行當,很多人忌諱,不願做,但是她做了。現在想想看,早在姐姐麥香去世的那年,為了我們,她和她母親就開始做壽衣了啊!
“她家那兩間被燒毀的小店,從她們被救出來那天起,就由貨郎張叔監管著。他索性住在裏麵。他說,萬一有財寶……他得給清夏守著。照我看來,他是舍不得那房子,因為那是清夏母親住過的……”
“那她為什麼整天守在春風娛樂美食城門前,要跟冷老板較勁呢?”
“說來話長……八年前,冷雙玉在外麵做生意發了大財,準備在春風鎮開一家娛樂美食城。人們都說,那混球販賣人口,還搞傳銷……自從他父親去世後,濟慈堂大藥房也隨之關閉,但房產還在。他打算拆了藥房,將地基擴充到清夏母女倆小店周圍的那塊菜地,建一個像樣的娛樂美食城。他的確也這樣做了。由於當年那場火災,清夏拿不出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塊菜地就是她的,就這樣,冷雙玉的夢想實現了……為了抗議,清夏將縫紉機搬到美食城前,一坐就是八年……一個人能有幾個八年?他們經常攆她,打她……”
“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放了那把火?”
“是。”他回答道,但眼裏掠過一絲猶豫。我發現了。
我剛想說:不……但就在這時,樓道裏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有幾個人推開門,進來了。
“不,”一個女人的聲音接過我心裏的話頭,大聲喊道,“不是你,麥倉小弟,不是你。你千萬不能做傻事。”
說話的是清夏,她的聲音使我聯想到她當年的美貌。
他們——清夏,王小寶,他倆的兒子王向誌,還有張老貨郎,齊刷刷地站在我們麵前。
“我們找你好難啊!孩子,你怎麼能做傻事呢?火明明是我放的……冷老板打我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一年兩年啦,我想,我已經這把老骨頭了,我豁出去了……”
“不,火是我放的。我王小寶在春風鎮,響當當的一條漢子……冷雙玉欺我們,壓我們,何時才是頭?這些年要不是清夏攔著我,以我當年的脾氣,我恐怕早闖了大禍了……我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保護不了,還算是男人嗎?”
“小寶!”他的妻子哭了。
“這火,是我點的……你們不要再爭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們誰也替不了我。明天我就去自首,你們誰也不許再胡攪蠻纏!”
喬老師說完站起身,準備走出房間。他們立馬圍住他,和他吵起來。於是,這幾個人,情緒激動,就像爭一件寶物或者功勳一樣爭著證明自己是這起惡性縱火案的實施者。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是局外人,我什麼也不知道。這個熱烈而悲壯的場麵影響了我的判斷力,我感到迷惑和茫然。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喬老師,王小寶夫婦,還有張老貨郎,他們都在極力掩蓋一個秘密,一個已經確定的秘密,為了這個秘密,他們不惜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隻有我的學生王向誌,細長的脖頸頂著大大的腦袋,清澈的大眼睛流露出驚懼的神色,呆呆地望著我。我心裏忽然一亮,想起了老師的身份和職責。我俯下身,微笑著,盡量顯得親切和藹,我問道:
“向誌,告訴老師,你知道春風娛樂美食城的火是怎麼起的嗎?”
他的臉色霎時變得慘白。大人們停止爭吵,一起將目光投向孩子。
屋裏靜得隻剩下空氣流動的聲音。
“如果我告訴你,是不是我的爸爸媽媽,還有舅舅和張爺爺,都不用被公安局抓去,用槍打死了?”
我點點頭。
孩子如釋重負地笑了:
“老師,那把火,是我放的。”
我們麵麵相覷。
“不,你這個傻孩子,你整晚都在媽媽懷裏睡覺,連震天的雷聲你都沒聽見……”
“你和爸爸一起睡。”孩子反駁道,並不服氣。
“我一個人睡在外屋的小床上。半夜,起了雷電,我抱了兩瓶汽油……”
我的眼前立即浮現出他唱“小朋友,不玩火,不讓父母吃苦果……”時那專注的神情來。
“我把汽油澆在……”
“你——看你再胡說!”他的父親急了,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孩子哭了。
我驚訝萬分,一時說不出話來。
屋子裏隻有孩子嘶啞的哭聲。
“不,孩子,你沒放那把火,”許久,老貨郎打破沉默,說道,“記住,對誰也不準說那把火是你放的。老師,”他轉而對我說:“小孩子說的話,請您千萬別當真,要不,就會毀了這孩子……是天火,是老天放的那把火。我相信報應。我們老輩人就是這樣——我相信報應。”
20
我離開春風鎮是必然的結局。這裏雖美,終究不是我的家。喬老師的故事,使我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認識到了親情的溫暖和珍貴。我帶走了小楊老師,在老家和她結了婚。我驚訝於她對我的評價,她說,盡管我身材矮小,五官就像冬天的柿餅一樣平板,但我幽默善良,仍能給她北方男人般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如今,我倆已結婚一年,在我眼裏,她的小眼睛和大嘴巴一天比一天變得可愛和優雅。瑣碎而又庸常的生活,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美和價值。
我仍在家鄉一所小學當語文老師。有一次同學聚會,同學們大都是白領,他們嘲笑我古板迂腐,說話文縐縐,動作板整整,從裏到外活脫脫一個小孔夫子。那一刹那,我徹底理解了父親。
我的父親仍舊喜歡教訓我們,教訓的時候字斟句酌,有時甚至之乎者也,不過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母親也整天嘮嘮叨叨,家裏每一樣東西都會成為她叨叨的對象和話題。不過,偶爾,當他倆都不說話的時候,我倒覺得冷清和孤單——有種害怕失去他們的惶恐和不安。
我和喬老師也有聯係。就在“春風娛樂美食城”遭遇火災那年冬天,他和小米老師結婚了。通過網絡,我看了他的結婚照片,照片上,他仍舊穿著烘托出他完美身材和氣質的手工製作的西服,神情清澈地笑著。從那發自肺腑的幸福笑容裏,我感覺到了他的新生——其實,他自己不知道,他對清夏的愛早已變成親情,而小米老師,正是他那姍姍來遲的愛情天使。
我倆也曾聊到那場火災。喬老師說,對於火災原因,公安局的調查最終不了了之,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件事情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那裏已經被鎮上另一個富翁蓋起一座高樓,仍舊霸占了清夏的菜地。不過這一次清夏沒有抗議,她默默放棄了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清夏母女倆原來的那兩間店麵也已舊貌換新顏,變成了王小寶的肉鋪。清夏不再縫製壽衣,安心和丈夫賣肉。老貨郎張叔被王小寶夫婦鄭重地接回家,準備以兒女的身份為他養老送終。據說修建肉鋪的時候,王小寶招來全鎮鄉親,專門請人在地下挖了兩個很深的洞,結果別說財寶,連塊像樣的石頭也沒有。我並不關心這些。我隻糾結於這場火災本身。我的眼前總是浮現出我的學生王向誌,那個瘦弱倔強的孩子,是怎樣在那個雷電交加的瘋狂之夜,將兩瓶汽油澆在春風娛樂美食城門前,並點燃了手中的火機的。這是一個令人痛心而絕望的畫麵,想想都令人膽寒。不過,通過這場火災,我感受到了時代脈搏的律動和她在前進途中所必須承受的陣痛。我也永遠記得離開春風鎮的那天,在經過那堆廢墟時,在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下,我對自己說的話:
“這是一場天火,我,我也相信報應。”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