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從那時開始,我的所有衣服,都是在她那兒做的。
我們沒有父親。在我兩歲那年,他在山上取土的時候,山洞塌方,不幸去世。小時候,常常,等我們做完一切活計,吃完簡單但香甜的晚飯,一家人團團圍坐在炕上的時候,我和兩個雙胞胎姐姐就央求母親講些關於父親的故事,母親總是未語淚先流,大姐和二姐免不了也要跟著哭一場。
6
我家在小鎮東側,和劉氏裁縫鋪隔了一條街。說是街,其實不過是一條狹長的巷道,幽深而又曲折。至今,那些房屋的構造、模樣和顏色,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然而記憶最深的,卻是劉氏裁縫鋪及周圍的一切。
關於她們的小店,我前麵已經說過了,下麵我想給你講講她們周圍的情況。小店對麵,是張家釀醋坊,釀醋的是一對老夫妻,他們隻有一個啞巴兒子。緊靠醋坊,是老陳理發鋪,憨厚老實的陳老師傅就靠這點手藝養家糊口。沿著理發鋪,白天總排著一長串小攤:蔬菜攤、補鍋攤、補鞋攤、鍾表攤、算命攤……父親去世後的第一年,大姐買菜、理發、補鞋,這些好心的攤主沒收過一分錢。和劉氏裁縫鋪隔了一塊菜地,平行並立的,是那座古色古香的濟慈堂大藥房,其豪華和大氣,不僅將它的鄰居們襯托得更加寒酸可憐,也為整個小鎮增添了幾分莊重的色彩。每天,小鎮唯一的中醫冷永祿坐在一張八仙桌後,或聽診,或喝茶,或沉思,或撥算珠,那陰沉的氣質越發顯得藥房幽冷陰森,令人感到莫名的緊張。在我們這個小鎮,人們當麵管冷永祿叫冷先生,背地裏卻叫他冷閻王。他從來不懂什麼叫慈悲為懷。他的表情善變,尤其是他那雙眼睛,隨病人的身份和穿著而閃現出不同的光芒。他是春風鎮最威嚴、最有錢、最有勢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就像我們的鎮長。他愛財如命,據說年輕時為了一些傳說中的寶物,他曾掘過山上的古墳。此外他還十分好色,每當他看上一個女人,那隻鳥嘴樣的大鼻子便不停翕動,像饑餓的狼發現了獵物。傳言他在鎮上霸占了好幾個女人,清夏的母親就是其中之一。人們還說,每個月有那麼好幾次,清夏的母親就得偷偷進到冷先生藥房的裏間,伺候他。我們堅信這純屬謠言,但細想一下,一對外地的孤兒寡母之所以能夠平安地在春風鎮討生活,也許他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因素。
冷先生隻有一個獨生兒子冷雙玉,他是我們鎮有名的花花公子,也是全鎮時尚潮流的引領者。他第一個在春風鎮穿起喇叭褲,第一個留起齊肩的長發,第一個跳起迪斯科。他幹瘦,矮小,像隻沒在蛋殼裏待足時間便被人不小心踢破殼皮,提前出生的小雞。尤其是當他縮起肩膀,伶俐地左右張望、故作姿態的時候,就更像了。他也有一隻鳥嘴樣的大鼻子,鼻尖幾乎挨著上嘴唇,把癟進去的嘴巴給遮住了。他依靠父親的威勢,平時橫行霸道,拈花惹草,春風鎮居民沒人敢惹他。不過他人很聰明,一雙青蛙眼滴溜溜亂轉,顯示出他內心所有的驕傲和狂妄,貪婪和野心。當市場經濟的春風吹過大江南北,終於吹到我們這個小鎮的時候,他敏銳地嗅到了各種商機,並積極嚐試,成為鎮上第一個大老板。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年近五旬的貨郎哥,常年挑著一副沉重的擔子,遊蕩在這條小街上。因為他姓張,人們都叫他張貨郎。夏天的夜晚,他在街邊紮起帳篷,冬天則租住在一個孤單老人的家裏。每天從早到晚,他拖著悠長怪異的音調在街上吆喝:“換針換線換頭發嘞——頭花襪子任你挑嘞——”有時候他喊累了,就踱到劉氏裁縫鋪門前,向母女倆討一杯水喝。通常,他得到的除了一杯水,還有一塊烙餅,一碟鹹菜,一隻甜梨或者別的什麼。他總是對她們微微鞠一躬,走到看不見她們的地方再狼吞虎咽。濟慈堂大藥房他從不進去,會遭到冰冷而且惡毒的嗬斥。貨郎哥是外縣人,他既矮又瘦得出奇,天知道他是怎麼流落到我們這個小鎮上的。他長相粗糲,有一種男子漢的硬朗和骨氣。人們傳說,他有功夫,每天夜裏,他總要拿那條扁擔練武。對此,我半信半疑,不過他的身體很好,就像鐵打的似的,古銅色的胸脯和胳膊青筋暴露,肌肉一塊塊凸起。他生就一張古板的、沒有表情的臉,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見了清夏母親,他就變得文雅靦腆,像個羞澀的少年。
因為他時常跟清夏母女倆打交道,所以我覺得他特別親切。有時候,我將上學的幹糧送給他,自己涎著臉皮向姐姐們撒謊,討要她們的幹糧。有時候,我還幫他叫賣,他也真心喜歡我,待我就像自己的孩子。
而所有這些人中,最特別的還是劉氏裁縫鋪母女倆。據母親說,當年清夏的父母,年輕的小兩口,像所有靠手藝吃飯的人那樣,帶著一雙手來到這裏,僅僅用兩三年時間,就在春風鎮穩住了腳跟。他們從一戶即將遷到外地的人家手中買下了這兩間店麵以及周圍的一塊菜地,開始了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後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刮起一陣邪風,說這兩間店鋪下麵埋著那家人老祖宗的財寶。日子就在這種流言蜚語中靜靜流淌,誰也沒有將它當真。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有人財迷心竅,幹出了傷天害理的事情。
清夏的父親在她五歲那年不幸去世,據說死於由傷寒導致的高燒。之後的很多年,都有人替他惋惜,言語之間隱約流露出冷先生故意拖延怠慢的意思。也有人對清夏父母的恩愛記憶深刻,說自從丈夫死後,妻子便也死去了一半。
雖然一直生活在春風鎮,但清夏母女倆始終遊離在小鎮之外,就像油和水,注定要永遠分離一樣。她們似乎很懂得一個外鄉人在小鎮的地位和立場,因此沉默而冷靜,善良而隨和,獨立而自尊,同時又拒人於千裏之外。
7
那年冬天來得很快,一到十一月初,冬天就好像到了。我們將麥子裝進新添的糧倉,將玉米棒子掛在杏樹上,將洋芋和甜菜堆滿深深的菜窖。如果平安無事,那真是一個富足祥和的冬天。
第二場霜降剛過,母親就趕集賣掉了一隻膘肥的山羊,百來枚平日裏積攢的雞蛋,高高興興地去劉氏裁縫鋪為她的四個女兒每人定做了一件新棉衣。女兒們一天天長大了,要強的母親不想讓她們穿得太寒磣。我貼身穿著由劉氏裁縫鋪母女倆給的布頭拚湊成的花內衣,夾層穿著張家老陳醋老兩口給的,他們的啞巴兒子小時候穿過的小夾襖,夾襖殘破的袖口被我深深地塞到胳膊肘處,上麵套著那件漂亮的湖藍色棉罩衫,整個冬天溫暖而神氣。可是母親依舊穿著那件已經穿了不知多少年的舊棉衣,從暖炕上下來就冷得發抖。為了維持一家人清貧的生活,她自己固執地堅持不做新棉衣,使我們覺得無奈和傷心。四個姐姐,身上都穿著紅色棉衣,像四朵鮮豔的玫瑰,但新衣也不能使她們快樂。母親沒有新棉衣,成了我們姐弟的心病。隨著天氣一天天變冷,我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難過。轉眼臘月到了,年關近在眼前。這時接連下了幾場大雪,幾天後,冰雪漸漸消融,一種叫做“冬花”的藥材在殘雪下伸展出翠綠肥厚的大葉子,莖杆頂著一個個潔白的小花苞。它們生長在山上,山越高,長得越旺盛。一天,大姐和二姐去山上撿柴火歸來,悄悄告訴我和兩個雙胞胎姐姐,明天一早上山挖冬花,賣了給母親做棉襖。我們歡呼雀躍。大姐怕我們在雪地裏糟蹋了新棉襖和鞋子,特意吩咐我們換上舊衣服,破鞋子。可是,當大姐對母親說出明天要帶我們上山挖冬花的時候,母親的笑容消失了:
“我的娃喲,冰天雪地,你們瘋啦?”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們還是跟著大姐偷偷地上山了。母親追出大門,可是我們已經跑遠了。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村外那座最高的山峰,匍匐在雪地上,像真正的戰士那樣投入了戰鬥。我們扒開積雪,扒拉出冬花翠綠肥厚的大葉子,順著青青的莖杆摸下去,像鑿冰一樣用力刨掉厚厚一層凍土,下麵就鬆軟多了。冬花的根很深,我們不得不刨出一個個狹深的小坑,就像老鼠打洞一樣。等到根莖露出最纖細的部分,我們便小心翼翼地拽出白生生、嫩燦燦的冬花根,喜滋滋地裝進各自的小背簍裏。等太陽西斜,大姐帶著我們下了山。晚上,我們坐在暖炕上揪冬花根莖上白色的小疙瘩。母親含著淚,把我們大大小小十隻破鞋烘烤在鐵爐子旁,然後一個挨一個地查看我們凍得紅紫的手腳。第二天一早,我們又上山了。就這樣,我們冒著嚴寒整整刨了二十多天,從這座山到那座山,越走越遠,越刨越多,院子裏的冬花根堆起了小山,我們的手腳和臉蛋上也長滿了凍瘡。眼看母親的棉襖有著落了,但是那個永遠像尖刀一樣剜著我們心口的悲劇,卻就在此時發生了。
8
那天是小年,夜裏不知什麼時候飄了一層雪花,薄薄的,像層紙。大姐照例先起床,收拾好所有挖冬花的工具後挨個拍打我們的屁股,督促我們快起床:“快起來,太陽都快出來啦!最後一次啦,下午咱們早點回來過小年!”
她的聲音是那麼歡快,母親穿著新棉衣的樣子不禁浮現在我們每個人的眼前,再加上小年夜飯的誘惑,我們一骨碌翻身起來。
隻有麥多,把臉埋在被窩裏,遲遲不肯起來。大姐發火了,一把揭開她身上的被子,佯裝要打她的樣子。
可是她臉上悲戚的神色使大姐愣住了。
“我夢見麥香掉下崖去了,我怎麼抓也抓不住……我好害怕……”
“瞧你這膽小鬼。”麥香嘲笑她,並模仿她哀戚的樣子。
麥多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已經牽著家裏唯一一隻母羊,去到荒草灘放牧了。而我則想,也許母親回來的時候會拐到鎮上王小寶的肉鋪,割上半斤鹵肉,好給我們做小年夜飯。比起那些穿新衣的人,我更羨慕王小寶,因為全鎮人誰也沒有他那麼幸福,能天天吃肉,而且誰也沒有他那麼白胖,嘴角經常油嚕嚕的。
大姐也莞爾一笑——是啊,誰會想到悲劇就在眼前呢?
我們像往常一樣背著背簍出了門。麥香突然問大姐,她可不可以穿上那件新棉襖。
“敗家子!”貧苦的生活使大姐學會了嚴厲,她這樣嗬斥道。麥香就抹開了眼淚,不為不能穿新棉襖,隻為大姐責備她的口氣。大姐平時也這樣訓斥我們,我們從沒將此放在心上,但沒想到這一次卻令她這麼傷心。一見她哭,大姐就慌了神,抱著她又是親又是哄,總算使她停止了抽噎。
但不知為什麼,不同於以往歡快的氣氛,那天我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不知是由於麥多那個奇怪的夢,還是眼前忽然變得蒼白的路,隱隱約約,大家都覺得有點害怕。遠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可我們的心卻越來越恐懼。
“我們不去了!回吧!”麥多小聲請求著。大家望望遙遠的回家的路,又望望眼前的山,隨著大姐猶豫的腳步停了一陣子,然後又默默地上了山。
期待中的太陽並沒有出來,天氣卻越來越陰沉,終於,我們和第一粒從空中飄落的雪花同時到達山頂。
我們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即四散開來,尋找冬花。大姐突然顯得異常緊張,命令麥香和麥多放下背簍和鏟子,坐在山石下等著我們就行了。麥多立即聽話地坐下,並伸出雙手,急切地想把麥香攬進懷裏。可就在這時,神秘的命運向麥香發出了召喚,她看見一叢碧綠的冬花,頭頂著簇簇冷豔的白色花朵,在不遠處的山崖上隨寒風舞動。她歡叫了一聲就朝它跑去,可是剛到跟前,她就像一隻蝴蝶,揮舞了一下雙臂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9
我們——確切地說是全鎮鄉親們安葬了麥香,在第二天那個清冷的傍晚。按照家鄉的規矩,未婚的少女要埋在最遠最高的那座山上,鄉親們卻默默地將她埋葬在那叢冬花旁。
一同埋葬的,還有母親後半生的幸福,大姐和二姐青春的歡笑,我和麥多童年的歡樂。
我們姐弟四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在彼此冰冷的懷裏瑟瑟發抖。母親,我們那可憐的母親,就是在昏厥中,也死死地抱住女兒小小的棺材不放。
忽然我發現,在前來送行的女人當中,有清夏和她的母親。她當時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我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她臉上縱橫的淚水和她母親哀慟的哭聲。她的母親伸出手臂摟著她,她也伸出雙臂摟著母親,兩個人相偎哭泣的姿態感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這一對外地母女,孤苦無依,始終保持著獨立尊嚴的品格,卻破天荒地來參加這樣一個可憐少女的葬禮,而且哭得這麼悲痛,這麼真切。那一瞬間,一股暖流湧過我的身心,壓抑的悲痛終於奔流而出,我不禁失聲痛哭。
冬夜的天空清瑩如洗,晶瑩得如同童話中的海麵,雪花徐徐飄落,落在每一個人的頭上,也落在母親伏著的背上。該下葬了。母親又昏厥過去。於是,清夏的母親便代替我的母親,給麥香穿上了葬衣。她從一個包袱裏麵取出一件件花花綠綠的新衣,滿含熱淚,脫下麥香身上破舊沉重的老棉衣,貼身給她穿上舒適的新內衣,然後又按春夏秋冬四個不同的季節分別給她穿上綠色的襯衫,紅色的裙子,黃色的毛料外套,白色的夾襖。我聽見她輕輕地哭泣道:“孩子,安心去吧,人間的春夏秋冬,將永遠陪伴著你啊!”最後,應大姐的要求,她將那件大紅棉襖套在了最上麵。穿上這一切的姐姐麥香,看起來那麼可愛,就像天邊閃爍的星星。辦完這一切,我們就和麥香永別了。
至今,我們都無法想象,那些衣服,她們是怎麼趕製出來的。
母親倒下了。整整半年,她不說一句話。後來,有一天晚上,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五月初五,夏天的夜空清瑩如洗,母親眺望著埋葬姐姐麥香的那座山頭,忽然開口道:“她給麥香穿了那麼多新衣服……我苦命的孩子,一下子穿了那麼多的新衣服……她們隻做喜服,從來不做老衣……要不是她們,我連自己的孩子都埋葬不起……你們都記著,劉家母女倆是我們的大恩人。”
10
我深深地被他的故事吸引了,以至於忘記了時間。直到此時,我才聽見電腦散熱的嗡嗡聲。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要把它關閉,我的心,早已隨喬老師回到了遙遠的童年。這時他停頓下來,點了一支煙,我也點了一支。霎時,房間裏煙霧彌漫,更增添了幾分感傷色彩。“要是有啤酒就好了。”他說,蒼白的臉色稍稍有所恢複,但眼睛裏流露的悲傷依然動人心弦。“我姐姐麥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啊!”透過他的歎息,我能感覺到他心口殘留的疼痛。電腦屏幕上,周立波還在用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講述過往的故事:“……真的沒啥東西吃,我營養好點應該在一米九五以上——沒東西吃呀……炒麥粉吃一口很嚇人的,吃一口不喝水的話,一咳嗽噴出來是一團煙,炒麥粉不能幹吃的知道吧,應該在水裏調一調……我在這個油條的事情上麵,不曉得被我媽打過多少次了。油條兩個尖尖頭最好吃,我媽每次叫我去買油條,我總歸把兩個尖尖頭掐掉,我媽再來掐我……”
悲傷的氣氛就這樣被這位喜劇演員打破,我倆都笑了。
喬老師笑著說:
“有一回我和兩個雙胞胎姐姐放學回家吃飯,看見鐵爐子上放著我家那個祖傳的老瓷盆,瓷盆很大,據說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是我們家的寶貝。我們想,咦,今天媽媽做了什麼好吃的呢,竟放在這個盆裏?於是我們一起揭開蓋子——”
“肯定是一盆肉!”我猜道。
“對,是半盆黃燦燦的炒肉!我們三個一時搞不清那是什麼東西,皺著眉頭打量了好一陣。突然,麥香喊叫起來:‘媽喲,肉呀!’我們就慌亂起來,一時找不著筷子,就用手抓。這時麥香搶先把盆抱在懷裏。我和麥多見了,一起撲上去,於是六隻手各扳著瓷盆一角,誰也不肯鬆手,結果,就把那個寶貝活活掰成了幾半!肉全倒在地上,沾滿了土,我們甩開各自手裏的瓷片,又趴在地上搶肉片!最後母親進屋,一看見那滿地碎片,便驚叫一聲撲向自己的盆!”
我哈哈大笑。聽著他的講述,我暗自慶幸,我的童年要遠比他們快樂,富足。但我和哥哥也經常為了一件玩具或是別的什麼打架打得天翻地覆。我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也笑得夠嗆。於是,不知不覺,他的故事改變了方向。
11
其實,那個時候我們的鎮子並不叫春風鎮,而叫春風村。群山環抱著我們這個古老的村莊,村子的入口處正對著一處山巒的巨大豁口,像一條光明大道,指引著人們前進的方向。每年春天,第一縷春風從這個豁口吹進來,後來,隨著春風,吹進來更多新奇的東西。不久,電燈徹底取代了煤油燈,收音機動不動就在村口的電線杆上響著,牡丹牌、春風牌的電視機,開始給大家帶來新奇和快樂——不,你別打斷我,我們這裏和你們家鄉不一樣,我們北方,尤其是我們這偏僻得連麻雀都瞧不起的地方,這些東西當然來得遲。讓我想想,喇叭褲從這個豁口飄進來是什麼時候呢?呃,對,那時候我正在上小學。就這樣,多少新奇的事物就像美麗的蒲公英,飛進了我們這個小鎮,而且一飛進來,就落地生根,蓬勃興旺。
但那個時候,並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像現在這樣輕而易舉就能實現。就像前麵說的吃肉。
那個時候一放學,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王小寶肉攤前的土牆邊,緊靠牆根站著,一邊貪婪地呼吸著那隻大鐵鍋裏散發出來的香氣,一邊大口大口吞咽著口水。現在想起來真納悶,為什麼那時候會有那麼多的口水?簡直無法想象。一口剛咽下去,馬上,口腔,包括嗓門深處,就又滋滋滋地滲出更多的口水來,活像一汪小泉。因為害臊,我總是不敢當著大家的麵咽口水,隻好裝作對那衝鼻的香氣無動於衷的樣子,暗地裏卻用全身的力量,跟自己的唾液腺搏鬥。嘴裏的液體有時候像一條搖著尾巴的小金魚,癢癢的,越變越大,越變越大,終於要衝破我緊咬的牙關,尋找更廣闊的天地;有時候像一根堅硬的魚刺,鯁在喉嚨,不吐不快;有時候又感覺我的嘴裏有一股小溪,它歡快地、嘩啦啦地往外流,我一張嘴,它就會噴湧而出。我隻好使勁憋著,憋得牙齒和眼珠又酸又痛,小雞雞也漲得想要尿尿。有時候,為了不使自己的口水掉進沒有油水的肚裏時那猶如一塊小石投入湖心般清脆的咕咚聲被別人聽見,我故意從鼻腔裏重重地哼一聲,同時趁機把它咽下肚去。更多的時候,我聽見咕咚聲此起彼伏,因為靠牆站著佯裝曬太陽或打牌的、休息的、看熱鬧的、做針線的、在袖筒裏捏手指做買賣的、聊天的,除了男人,女人,小孩,還有八十多歲的老婆婆,拄著拐杖的老爺爺,羞怯怯的大姑娘……人們按照年齡、性別、愛好和職業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在屬於自己的小圈子裏孤軍奮戰,默默抵抗肉香的誘惑。而當我們期待已久的喜劇演員——年輕的屠夫王小寶像個真正的國王那樣懸空兩隻粗壯的胳膊,大搖大擺地走出自己那間黑乎乎的、散發著強烈肉腥味的小屋,伸個懶腰準備翻攪那口露天的大鐵鍋,好讓鍋裏肉塊翻個個兒的時候,所有的咕咚聲都停止了,同時停止的還有各人手裏的活兒,嘴裏的話兒,佯裝遊離的神兒,大家的思想都急切切、癡迷迷地集中在王小寶得意洋洋地揚起的巨大鍋鏟上。一般情況下,我們的王小寶,總是傲慢地、得意地轉動鍋鏟,把肉塊翻過來又翻過去,同時低著頭,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像兩條機靈的小金魚,從窄小而突出的額頭底下睃來睃去,打量正被強烈的食欲折磨著的可憐的人們。他的動作並不優美,甚至帶有屠夫特有的殘忍和粗魯,但卻像一顆粘牙的軟糖,緊緊粘住了人們的眼睛。
王小寶很年輕,也就二十出頭吧。他生就一張白胖的圓臉,臉頰和鼻梁上點綴著很多黑褐色的雀斑,因為膚色白,那些斑點越發顯眼。他的眼睛小而圓,流露出孩子般的詭譎和坦白神情。因為這雙眼睛,他所有的詭計和小把戲都顯得那麼可愛,那麼純潔。不,他並不是一般小說裏描寫的那種屠夫,凶狠,貪婪,冷漠,沒有人情味。隻要不賣弄他作為屠夫能天天吃肉的優越感,他簡直可以說是一個善良的人、憨厚的人、有趣的人。他很會做生意,每天早上,他都會背著一個背簍,裏麵裝著新鮮的生肉,走遍全鎮,扯著粗啞的嗓門叫賣。路過富人家,他會一聲不響地直奔人家的廚房,在人家案板上撂下一塊肉,並附上一張寫得歪歪扭扭的紙條:
“生肉一斤二兩,吃完交款。X年X月X日。王小寶。”
幹完這一切,他便若無其事地溜出來,繼續到街上吆喝,或者,溜進另一家,重複那惡作劇似的勾當。
奇怪的是,那些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買”了王小寶生肉的人家,都不會拿著那塊肉,氣洶洶地去找他退還,或者理論,他們總是默默地吃了那塊肉,並且準時把錢送到他的手上。這種奇怪的買賣,隻有他做得出,做得來。
作為一個商人,王小寶勤儉而吝嗇,不論什麼時候,他都沒有給別人賒過一兩肉。然而每次,眼看自己那喝不完的肉湯要壞了的時候,他就吩咐鎮上最窮的人家,抱上家裏最大的瓦罐,把肉湯帶回家去。而且,每當鎮裏有誰病重,不管男女老少,他都會懷揣一疙瘩特意燉爛的肉,提一瓦罐肉湯,粗魯地撞開人家的房門,一聲不吭地把肉和湯放在病人的床前,轉身就走。
有時候他背著背簍轉街賣肉,忽然就奔進了窮人家的廚房,扔下一疙瘩肥肉,連個條子也不打,就蠻橫地、霸道地搖擺而去。等到人家吃了肉,湊了錢,送到他手裏時,他卻拒不承認,還要氣哼哼地和那人吵架:
“什麼?有這樣的事嗎?我啥時候來過你家?你看我像傻瓜嗎?”
結果,往往是那個受惠的窮人,摸著自己的腦袋一路沉思而去。
不過,這樣的事情多了,人們也就習慣了。大家了解了他的脾氣,表麵上怕著他,心裏愛著他,以至於偶爾不想方設法買他一斤肉,就覺得對不住他。
父親去世前,曾吃過王小寶好幾次熱乎乎的鹵肉;父親去世後,大姐和二姐也曾抱著自家最大的瓦罐,領受過王小寶的恩惠。
現在想想看,在春風鎮,誰家沒吃過王小寶的鹵肉?誰家沒喝過王小寶的肉湯?!
12
過去的時光雖苦,卻總讓我懷念不已。我說的這些可能你無法理解,但那卻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現在,你瞧,我頓頓吃肉,卻再也聞不到當年那種香味……你生於1986年?我差不多要大你一輪,嗬嗬,我們有代溝了。
讓我繼續我的故事吧。要是你困了,那就算了。你想聽?那好,請把那杯水遞給我。
糟糕,那段時光總讓我想起太多的事情……你覺得春風鎮美嗎?噢,當然,它的確很美。我親眼見證它一天天變成這個樣子。不,等等,我想說清夏……清夏,我無時無刻不在心裏呼喊她的名字……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你瞧我臉都紅了。你能理解這種感情嗎?我想你不會理解的。你們這一代人,據我看來,好像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小楊老師很不錯,你要好好珍惜她。
至於小米老師,我承認,我也喜歡她。可是,我不能欺騙自己的心……小米老師溫柔善良,我想我也愛著她。
讓我再想想,我到底要說什麼。你看我,思緒就像個老頭子。我剛才說到春風鎮……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春風鎮也日新月異,現在的春風鎮簡直就像個大花園……你看我們的校園多美呀,以前,這裏隻有兩間教室,幾十個學生。算了,還是不說學校了。改天我請你去我家,我家還保留著三間當年的堂屋,你隻要看看它,就能感覺到當年的春風鎮是什麼樣子了。
恰好此時,屏幕上的周立波講道:
“那時候住房小,給我們帶來很多壞處。住房小,空間小,帶來的是壓抑,心理的壓抑,性情的壓抑……”
於是喬老師接過他的話茬,給我講起了他的家。
13
在清夏沒來我家住之前,我從沒發現我家竟然如此寒酸,如此破爛不堪。為此,我羞愧難當,心裏十分痛苦。
我家的所有建築,包括廚房和茅房,總共隻有五間。三間堂屋,還是爺爺當年蓋的,所用的椽子還沒有我的手腕粗。我經常獨個兒思考,這麼細弱的棍子怎麼能支撐起屋頂?簡直不可想象。屋子正中擺放著一張嘎吱作響、隨便一搖便擺出各種姿態的八仙桌,兩條縫隙經常把人的屁股夾得生疼的長條凳,八仙桌上麵,供奉著手捧仙桃、樂嗬嗬的壽星爺,他那誇張的額頭總是令我暗暗發笑。一個大大的麵櫃,是房間裏最龐大也是最重要的家具,每天,母親和大姐從裏麵取出白麵或者黑麵,做成麵條或者烙餅。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放棄出去玩耍的快樂,呆在案板邊,一邊看它們如何被製作成熟,一邊咽著口水。麵櫃還被鄭重其事地修飾過,但經過歲月的磨礪,表層的紅色油漆已經斑斑駁駁,上麵的漆畫隱隱約約,隻有底下的落款“春風村張德龍作X年X月X日”,依舊清晰可見。這幾個字蒼勁漂亮,不知為什麼,我對這個張德龍竟有幾分崇拜和迷戀。緊靠麵櫃,是母親的陪嫁櫃,小小的兩隻木箱,但木質堅實,是最好的果木。土牆光禿禿的,隻貼著一張“觀音送子圖”和一張大姐不知從什麼人手裏得到的掛曆,上麵湖光山色,我們曾多次爭論那是真是假。房頂勉強糊著一層報紙,一為美觀,二為遮擋那從抹著幾層泥漿的房頂肆意竄進的寒風。最後,挨著左右窗,分別是兩爿土炕,它們雖然簡陋,但在我的心目中,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它更溫暖、更舒適的棲身之所了。
小時候,我們一家人緊緊擠在一張炕上。冬天,母親總說自己怕熱,要睡在邊上,姐姐們不同意,執意要她睡在中間。中間暖和。我們總是嬉鬧到很晚才入睡。你可能沒有這樣的經曆吧?你看現在,多半都是獨生子女,我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我家的廚房小得可憐,用青磚壘起的土灶,前麵一隻大鐵鍋,後麵一隻小鋁鍋,一個用來煮飯,一個用來燒水。姐姐們把青磚擦得幹淨清爽,沒有一絲灰塵。我們用麥秸燒飯。做飯的時候,大姐掌勺,二姐燒火,遇到刮倒風,從灶眼裏竄進來的風總是熏得兩人眼淚汪汪,厲害的時候還會燒掉二姐的眉毛,害得她哭哭啼啼,不肯上學。平常的情況則是兩個姐姐朗聲說笑,麥秸劈裏啪啦,前鍋裏的麵條不停翻滾,後鍋裏的開水肆意奔騰,合奏出我家最美妙的家庭之樂。現在,我家和所有春風鎮家庭一樣,早已用上了現代化的灶具,廚房寬敞明亮,但我總忍不住懷念當年土灶煮的飯。
從遠處看,我家簡直就像個快要散架的老人,鬆鬆垮垮,黑黑糟糟;從近處看,到處都是裂縫,幾乎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它醜陋、傲慢而又頑強,直到今天,它還以那個姿態站在那裏,有時候見了,叫人忍俊不禁又滿心酸澀。姐姐們愛幹淨,那時候總為它的模樣發愁,於是竭盡所能地打扮它,修飾它,就差像洗衣服似的用清水搓洗了。但它永遠都是那個醜樣子。不過,事實證明,它遠比它的外表給人的感覺強。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夜大暴雨,我家牆壁被洪水衝出一個大窟窿,黑水就像瘋了一般洶湧而至,不多會兒就淹到了炕頭……我們用石頭和麥秸堵住洞口,拿來所有能盛水的器具,奮戰了兩個小時,才將水排出去。第二天早上,我們聽見一陣又一陣哭聲,分別來自春風鎮不同的方向:原來很多人家的房屋,就在昨夜的暴雨中坍塌了。
在清夏成為我家一分子之前,我說過,我從沒注意到過自家的寒酸,可是自從她來之後,自尊心和羞恥心使我抬不起頭來。我不敢細看房屋的任何一處細節,想想都覺得無地自容。讓她住在這樣的地方,我心裏的痛苦簡直難以形容。
哦,不,你先別問我她究竟為什麼會住到我家來;這是後話,我得慢慢給你講。由於她的到來,母親讓我騰出了屋裏另一爿炕,讓她睡在那裏。從十二歲那年起,她就獨自睡在這爿炕上。母親特意縫製了一床新羊毛被褥,厚厚的,給她鋪蓋。從此,屋裏的桌子、櫃子、牆上的圖片,一切的一切,在我的眼中,時而顯得可憎,時而顯得可愛,時而令我自卑,時而催我自強。隻有屋裏的空氣,每時每刻都充滿了幸福甜蜜的味道,讓我留戀,讓我比任何時候都要熱愛我這個破破爛爛的家。每天晚上,我悄悄地上炕,靜靜地睡下,屏氣凝神,傾聽她輕微的呼吸和由於疼痛而發出的輕輕呻吟,或者夢中驚恐的喊叫。我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她呻吟一聲,我的心就揪痛一下。每天早上,我總是第一個起床,以最快的速度生起爐子,拿來雞蛋,好讓母親第一時間給她打荷包蛋。然後我背起書包,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