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驚動了山穀裏灌木叢中的一對飛龍,一隻直接飛過山脊,另一隻棲落在附近的一棵樹上。戈拉用手中的小口徑步槍,連射三槍,十幾米外樹上的飛龍不但沒有被射落,竟然連飛走的意思也沒有。他堅稱是因為槍不準,然後直接將槍遞給了我。大概是因為喝過了酒的原因,他的槍法有失準頭。那時候我多少有些逞強,我接過槍,直接瞄準。我讓戈拉失望了,一槍將那昂首挺胸的飛龍擊落。那鳥兒在被子彈擊中之後還掛在枝條上僵持了一會兒,隨後落在樹下。這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些後悔。戈拉還在誇獎我是個神槍手,確實,十幾年內我保持著百發百中的射擊紀錄,隻開了一槍,射中了,如此也就是百發百中了。
其實,戈拉不會知道,我那槍瞄的是飛龍的胸部,後來我查看彈著點在它的脖子上,槍確實不準。
那孩子還在擺弄著步槍並不準備起床,而我不得不起來了。我鑽出睡袋,哆嗦著穿上衣服。
昨天晚上放在火爐邊的鬆蘿⑤已經被烤幹,將它鋪在火爐的灰燼上,上麵放上樺樹皮,壘好細小的枝條,劈碎的柈子,再在上麵放上兩塊大柈子。點燃最下麵的鬆蘿,引燃了上麵富含油脂的樺樹皮,火慢慢地就燒了起來。
在歡快的劈啪聲中,火就燒旺了。
帳篷裏的溫度幾乎在轉瞬之間就升了起來,隨後,溫度越來越高,烤得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
我掀開帳篷的門簾,出去透氣。幾頭馴鹿正站在帳篷前麵的空地上,看到我出來,立刻噴著白汽迎了上來。顯然,它們希望從我這裏得到點兒碳水化合物之類的食物,可是我的手邊既沒有列巴,也沒有其它的食物,隻好輕輕地推開它們。我讓它們失望了。
我去另一個帳篷,找了一塊列巴,然後慢慢地下到燃起傘民的穀地上。
臥在地上的小白鹿看到了我,站了起來,慢慢地湊了過來。其它的鹿即使沒有看到我藏在手心中的列巴,顯然也聞到了氣味,都擁了過來。它們略顯焦急地擠撞著我,將我圍在中間。為了接近白色的小鹿,我不得不將它們推開,它們似乎對這拒絕的舉動並不在意,繼續滿懷期待地跟隨著我,用自己柔軟的嘴唇觸碰著我的後背,手臂。
終於,我推開了它們,擠到了白色小鹿的身邊,將手中那塊列巴填進它的嘴裏。它在靈巧舌頭的幫助下卷起濕潤的嘴唇將這塊食物吞進嘴裏,它很小心,我還從來沒有在喂它的時候被咬傷過手。
趁著它在咀嚼嘴裏的食物,我蹲下檢查它腿上的傷口,基本上已經愈合了。不過,這個傷口即使痊愈,最終還會留下一道醒目的勒痕,那是被套索套過後的印跡。
不知道是因為我將過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色小鹿的身上引起了其它鹿的妒嫉——我不確定對於馴鹿這種並不過多依附人類的動物是否擁有這樣的情感,或者僅僅是它們都擠過來想分一杯羹,總之,一頭從側麵擠過來的馴鹿撞倒了我。
我坐在地上。潮濕的地麵上滿是經夜的鹿留下的鹿糞,我的褲子粘上了這些東西。不過馴鹿糞幾乎沒有什麼氣味,那不過是被榨取了營養的苔蘚和蘑菇罷了。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這些馴鹿就三三兩兩地隱入叢林深處了。
白色的小馴鹿是最後離開的,它在帳篷外麵流連了很久,確信不可能再得到意外的食物之後,才有些不甘心地進了林子。
孩子草草地吃過早飯之後就去叢林裏找走遠的馴鹿了。
整個白天,我在整理這些天的日記時,隻有一隻狡猾的鬆鴉不斷地飛落,在帳篷外窺視,試圖偷食晾曬在外麵的肉幹。
因為我不斷地驅趕它,它不能得手,索性不遠不近地棲落著,沒完沒了地嘶叫,讓我一刻不得安寧。終於,我無法忍受,順手從帳篷的地麵上拎起了個東西就扔了出去,那東西竟然精確地砸在它的身上,它狂叫著逃開了。
我走過去看時,發現那不過是一隻獵刀的樺木刀鞘。地麵散落著它的幾根羽毛,它逃得很遠。
但是,這一下打擊並沒有給它足夠的懲戒。過了很久,我無意中再抬頭的時候,發現它已經拖著晾曬的肉幹裏最大的一塊吃力地飛走了。這鳥兒的智商看來不低,至少可以判斷物體的體積,這次它悄悄潛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成功地完成了這次偷竊。
我曾經懲戒過一隻偷食的鬆鴉。
在那段時間裏它頻繁地到營地裏偷取食物。僅僅是偷食物也就罷了,後來膽子越來越大,甚至發展到登堂入室,旁若無人地鑽進帳篷。一次竟然叼起我相機的鏡頭蓋準備帶走補充自己的收藏品,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狂呼亂叫地追去,那竊賊丟了鏡頭蓋倉皇而去,恐怕就再也看不到這相機的配件了。我知道必須得給它一個教訓,於是在外麵用肉幹設了一個小小的陷阱將它捕獲。我並無傷害它的意思,索性將它囚禁在一個倒扣的籃子裏。整整一天的時間,隻要我想起來,就會跑到那個籃子前,對著籃子踢打,高聲喝叫,總之是使盡了不傷害它肉體之外的所有的精神虐待方法。到黃昏的時候,我掀開了籃子放它走,如果關太長的時間它會因為脫水而死的。它以鴉科鳥類並不擅長的鷹隼攻擊般的速度疾飛而去。我想這次對它造成的精神創傷已經足夠了,從此它將遠離人類的營地。
對於它,這也是好事,否則早晚會被人捉住,那時它的運氣可就沒有這麼好了。事實證明這一方法確實奏效,它再也沒有在營地裏出現過。
琢磨著怎樣再捕獲這個小偷的時候,天色已經越來越暗了,我看看表,已經19點多了。
我想,它就快出現了。
我走到那根倒木前,慢慢地坐下,每天的這個時刻,我都坐在上麵傾聽它的啼鳴。
等了一會兒,寂靜的林地裏並沒有響起它那急驟的叫聲。
我安慰自己,也許它被什麼事耽擱了。確實,它也不是每天都來。
後來,在下麵的山穀裏有槍聲響起,子彈切碎空氣的聲音清脆,在這無聲的林地裏傳得很遠,甚至聽起來異常悅耳。
聽起來是小口徑步槍的槍聲,我想大概是那孩子發現了什麼獵物,大概是麅子之類的東西吧。在槍聲響起的那片林子裏,前幾天我從那小溪邊走過時,看到兩隻麅子一掠而過的身影。
——但願它們逃脫了。
過了19:30,它仍然沒有出現。
過了這個時間,它一定不會再來了。在營地裏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摸清了它的規律。
我起身去帳篷裏生火。
再出帳篷搬柈子的時候,我看到那孩子從昏暗的叢林裏走了出來,他的腳步略顯疲憊。即使他的體內流淌著鄂溫克最優秀獵人的血,但他仍然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遍布塔頭濕地的叢林裏走了一天,一定是累壞了。
我看到他的肩上並沒有背負著麅子,也就鬆了一口氣。
他看到我,頓時笑了,向我跑了過來。
他頭上還掛著穿越叢林時留下的針葉,純淨的笑容像山中溪流裏的沙子,簡單,不含雜質。
他走到我身前,向我攤開左手。
在那裏,安臥著他的小小的獵物。
在幼小的時候,我也曾經擁有過那樣的欣喜,拎著還滴著血的溫暖的獵獲物,奔回家中,尋找爺爺,向他展示。我還記得我的第一隻獵獲物是一隻鳳頭麥雞。
對於他究竟會帶回什麼獵獲物,說實話,我也頗為好奇。
在上一次和他一起來山上營地的時候,他竟然射落了一隻猛鴞。對於這種隱秘的小型猛禽,我想即使國內一些對猛禽有相關研究的學者也是近幾年才知曉它們在大興安嶺中的存在。
在他攤開的手掌上,我終於看清了,是一隻看似幼小的鳥兒。
它已經死了,爪子分開,眼睛半睜著,看起來更像一隻按比例縮小的夜行猛禽。
最初,我以為那是一隻長耳鴞的幼鳥,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它與長耳鴞的不同之處,它擁有寬大的喙和口裂,還有散生的口須。
我知道這是什麼了。
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實體的夜鷹,僅僅是在鳥譜上看到過圖片。
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孩子手中托著的就是我的夜鷹。
它在飛往營地附近的路上休憩的時候被孩子射落的。
在這個黃昏,我不會再聽到它那急驟的啼鳴了。
責任編輯 安殿榮
注釋:
①傘民:鄂溫克人在營地裏用濕木頭燃起的煙,主要為馴鹿驅趕蚊蠅。
②列巴:俄文譯音,指麵包。
③塔頭:多年生草墩,有水濕地的標誌性景觀。
④鶇:雀形目中小型鳴禽,嘴細長,習慣棲息於灌木叢中,善走。
⑤鬆蘿:地衣門鬆蘿科植物,是真菌和藻類的共生體。絲狀,直立或懸垂,長可達一米以上,灰白或灰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