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先生之春(1 / 1)

李先生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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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許仙

唐村李家有座私塾學堂,牆內有株參天楊樹,樹陰半爿天,油亮葉子沙沙作響,疑似雨密。孩子們瞧窗外:哇!陽光燦爛。每年台風,總有三兩枝被風雨折斷,摜在牆裏牆外,一地狼藉。年複一年,樹身上布滿了眼睛般的傷疤,卻至今傲然屹立。新中國成立後,私塾學堂改為唐村小學。十年前,鎮上有了中心小學,唐村小學又改為村幼兒園。李繼開先生是唐村最後一位私塾先生李承啟老先生的長孫,全國特級教師,他教的中學生有考上清華北大的,如今博士不消說,連院士都有,可謂桃李滿天下。他從省重點中學——縣一中退休後,謝絕了母校及其他中學的高薪返聘,悄悄回到唐村,擔任村幼兒園園長,而且還是義務的;唐村人都敬稱他李先生。

李先生微胖,國字臉,戴副寬邊眼鏡,灰白頭發倒駁,穿一身黃色唐裝、一雙圓口布鞋,笑微微地走在晨曦中,他手牽的孩子就一個個地多起來,等他走完村子,就有十來雙小手牽小手。父母都外出打工了,李先生領著這些留守兒童來到私塾學堂,在高大楊樹下做“開心操”。他們朝太陽舒展雙臂,大聲喊:“我愛你,太陽!”“我愛你,爸爸媽媽!”“我是個好孩子!”……他們又叫又跳,笑聲朗朗,每天從歡笑開始。上午,李先生在院子裏教孩子唱《三字經》,每天唱一兩句,第二天唱會前麵的,再唱新的。三年下來,孩子們會唱《三字經》、《百家姓》和《弟子規》了。幼兒園另有一名阿姨,負責孩子用餐和午睡;午睡後,李先生視天氣情況,或讓他們在私塾學堂裏,玩丟手絹、老鷹捉小雞、踢房子、跳牛皮筋……或去田野,聞聞泥土和莊稼,讓孩子說說自己聞到的氣息。仰望天空和雲朵,讓孩子說說,哪朵雲像什麼?哪朵雲又像什麼?清澈如鏡的小河上為何飄著天上的雲朵?他和孩子一起閉上眼睛,看自己心裏有沒有小河和天空?有沒有雲朵?有的說看到了,有的說沒看到,沒有看到的,他就和他們再仔細地觀察天空和小河,再閉上眼睛,好好地想想剛才看到的。

村裏在私塾學堂前劃出一塊地,作為幼兒園的實驗田。田裏較重的活,都是李先生和阿姨完成的,但幹活時,孩子樣樣都參與。他教孩子如何識別麥苗和雜草,如何除草。經過田埂邊的水溝時,他問孩子水溝邊的雜草要不要除呀?他們說要。他就講水溝邊的雜草如何保護泥土流失,再比如蟲子,像蚊子,他教孩子毫不猶豫地拍死它,但對於七星瓢蟲,他又教他們保護,因為這是益蟲,像蜜蜂、天牛……孩子們不懂,但不懂沒關係,隻要知道草和昆蟲,都有好壞之分。人也一樣。他教孩子給莊稼澆水,他們邊幹邊玩兒,一個個髒得像泥猴,但非常開心,知道勞動是件開心的事情。

李先生還教孩子畫畫兒,各種顏色的粉筆盒放在地上,讓孩子自己挑,在地上畫自己想到的東西,比如太陽、月亮、小河、田野、莊稼和人……他從不要求孩子畫完整,表達什麼意思,隻要求他們按照自己心裏有的東西,把它們畫出來:太陽可以是黃色的,月亮可以是紅色的,小河可以是綠色的……在畫人方麵,他要求孩子畫自己熟悉的人,他們天天想的在遠方城市打工的爸爸媽媽。他總是笑微微地問:“你畫的是誰呀?”“爸爸媽媽。”“為什麼爸爸臉這麼長呀?”“爸爸……”“為什麼媽媽臉這麼圓呀?”“媽媽……”對於畫不出爸爸媽媽的孩子,他就問:“我們是誰生的呀?”“爸爸媽媽。”“那我們要不要記住爸爸媽媽呀?”“要。”

下雨天,李先生讓孩子自己撐傘,盡管撐得東倒西歪,盡管到私塾學堂時,衣服都淋濕了,但他堅持這麼做。讓孩子脫下濕衣服,鑽進被窩裏,靜靜地聽他講故事: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匡衡鑿壁偷光……孩子們還沉浸在故事裏呢,阿姨已從各家各戶收來衣服,讓孩子們穿上。有天放學,忽然下起雨來,誰也沒帶傘,李先生就和孩子手牽手,從容地走在雨中,唱著歌兒回家。第二天,李四奶奶的孫子發高燒,孩子父母又不在家,李四奶奶嚇得老淚縱橫,萬一出啥差池,她咋做人呀?李先生背起孩子趕往醫院,事後把他留在家裏,精心照顧,並督促他鍛煉。

唐村人對李先生的敬重,那是毋庸置疑的,他是李承啟老先生的長孫,不但容貌像老先生,氣度和風範也極像。經他啟蒙的孩子,有愛心,品德高尚,德智體發展全麵,求知欲強,縣一中及其附小都搶著要。

一晃十年過去了,古楊樹依舊標誌性地矗立在私塾學堂內,李先生也還是村幼兒園園長。他剛回唐村時,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字,國畫也畫得好,三兩片綠葉兒彎彎的,有米黃色的暗香襲人,便是《天生一段香》,幾重山水,遙看草色近卻無,便是《一片春》。如今,他的畫已樸素到隻有青菜茄子南瓜葫蘆,字也不再是漂亮的瘦金體,而是笨拙得可以。他的書房裏掛著一幅自擬的對聯:“小徑容我靜,大地任人忙。”怎麼看,都像是哪個頑皮孩子胡亂畫的。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