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的天真與傷感(1 / 3)

父親的天真與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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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黃金明

略有小成的學醫者

在父親掌握的二三十種手藝或本事中,較有用的算是中醫了。他常利用煤油燈在晚上看醫書。一盞燈對孩子來說,猶如夢幻般的裝置或玩具,或一個神話國度中的器具,而這個國度純粹由這一片橘黃燈光所構築。我在燈盞麵前學會了遐想或沉思。我借助燈光看清了燈盞的內部結構及其如花瓣的焰苗。這在它熄滅時看不到。燈光像某種奇異之物或類似於溫暖、幸福的情緒充盈了房間,並溢出窗戶而被黑夜所吸收,猶如墨汁在宣紙上緩慢滲透並凝固。正是因為燈盞,使我腦海中出現了白晝複活般的恍惚感,燈光改變了黑夜的顏色。我閉上眼睛,想象著另外的燈盞,在別的房間或院子裏被點燃,那些燈盞和燈光都有某些相似乃至共同的東西,而在燈光周圍的人們卻幹著不同的活計,或者發呆。在衝涼房(洗澡間)中,燈影、水汽彌漫中的婦人胴體仿佛也在發光。小學生在燈下做著練習。而在鄉村,燈光作為一種照明工具,很少用來照耀報刊書籍之類的印刷品。沾滿油跡及塵土的鈔票是一個例外,農夫點數鈔票的時刻美妙而稀少。父親經常等我們(主要是母親)熟睡之後,偷偷起來點燃燈盞去翻看那些雜七雜八的書籍,內容主要是中醫、堪輿、術數之類,偶爾也會看幾頁舊小說。每次都是燈光將其暴露了,母親的斥罵將我們吵醒。煤油是要用錢換取的,看書大可以借助日光而不必花錢,在夜晚點燈看,在母親看來太浪費。

鄉下衛生條件有限,我們幾兄妹又有點營養不良,三天兩頭就生病,通常由父親對付,我們甚少去看醫生。父親不給他人看病。他學醫是為了自保。他不信任某些醫生。他說過,三個病人就能養活一個醫生。

父親學醫是為了給家人看病。每次我發燒,父親服侍我喝了退燒的中藥後,通宵未眠,拿著毛巾給我擦汗,唯恐我斂汗而再次發燒。我於半夢半醒間,總能感到父親給我擦汗。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上吐下瀉屢見不鮮。雞眼、雞屎拿、牛皮癬、刀傷、燙傷、燒傷、骨折、胃痛、屎蟲病、沙蟲病、流鼻血、紅眼病等陸續發作,層出不窮,幸被父親一一根治,內科外科五官科走馬燈般輪換。

大約在七八歲時,我常莫名其妙地流鼻血,仿佛有兩股水流在洶湧。第一次流鼻血時,無法遏止,將我嚇壞了。父親趕緊從番薯地摘了一把薯葉揉碎並讓我堵住鼻孔。這種葉子通常是豬的食物,也可以當蔬菜炒來吃。後來,城市的餐館也多見這道菜,沒想到竟有神奇的止鼻血之功效,隻是治標不治本。止鼻血的方法有很多,諸如父親用雙手按住我耳側的血脈;或用一根細繩子縛住我左手食指,父親輕輕拉動,念念有詞,讓我的手指在他的指令下一屈一伸……這一切猶如幻術,說也奇怪,鼻血嘎然而止。

有一種方法是這樣的,有時我在夏夜夢見了河水流動的聲音,嘴角一陣腥甜。我驚醒過來,用手一抹,全是血,我又流鼻血了。父親聞聲而起,帶我去到廚房的泥牆麵前,讓我麵壁站立,他用瓜勺舀了一勺水潑向牆麵,那堵老牆“滋”地騰起一股塵霧,一股泥腥味夾雜著夏日的燠熱氣息撲麵而來,父親讓我使勁地用鼻子嗅聞。一會兒,泥牆就幹了,那股氣味也隨之減弱。父親故伎重演,在旁邊又潑了一勺水,再讓我去聞泥牆的氣息。大約兩三分鍾後,鼻血止了。但上述諸法均無法根治。父親冥思苦想,遍訪良師,翻遍了家裏的醫書,終覓得一法,到小河裏捕捉塘鯴魚,用“關草”頭燉塘鯴頭吃了三五遭,終於治好了頑疾。

讀初一時,我患了眼疾。眼病對於父親來說,是一個新課題。找醫生治了幾次,均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瞳孔模糊,視物不見。有人說是青光眼,有人說是白內障,聽起來也不像是少年人的病。父親采取內服、外敷、滴眼藥水諸法,但效果甚微,一個方法是將熬爛的豬膽敷在眼上,熱乎乎的,黏性十足,又有點癢,很不舒服,又沒什麼用。後來父親帶我去縣城看一位姓李的名老中醫,專治眼科,名氣很大,療效甚佳,我的視力慢慢恢複了。因父親不敢坐汽車,我們隻能徒步。我們順著石灣河一路往東南方走,路上經過十數處陌生而相似的村落、田疇和丘陵,羅江在身旁不遠處翻卷著波濤。當時我的眼疾較重,看什麼都是模糊一片,影影綽綽,仿佛裹著一團白霧,大約在看了七八次之後,眼前的景物逐漸變得清晰及生動起來。我大聲告知父親,他喜悅地望著我。

父親覺得該名醫的中藥方無甚新奇處,其中的蟬蛻、龍衣及車前子等清肝明目的諸藥也用過,但有兩三味藥如石膏之類,或有毒性或大寒,卻被當作虎狼藥而一直不敢輕用。倒是其特製的眼藥水頗具功效,瓶底有一層棕黑色的沉澱物,據說是熊膽。

我每天下午都坐在院子的木椅上,常常望向近處的屋瓦、苦楝樹和遠處的門星嶺及其樹木、山路和磚窯洞。一天到頭,我什麼也看不到,世界於我乃是一團霧狀物,一股恐懼和沮喪之情從心底升起。我目睹過世界的千姿百態和五光十色,而也許無法再看見這些奇異或平常的事物了。一個失去了斑斕色彩乃至黑白界線的世界,顯得冰冷、神秘而殘酷。父親在李醫生的方子上,加減、修改了七八味中藥,再抓藥讓我服用,並堅持滴用李醫生的眼藥水。持續一個多月後,近處的景物慢慢浮現了輪廓,並逐漸變得清晰和真切。門星嶺上的那棵龍眼樹,大伯父修建在山頂上的曬坪及其小屋,是我每天都要重點觀察的標誌之物。終於,我的視力恢複了正常。我目睹一棵樹或小屋是如何從混沌濃霧中慢慢剝離出來並將每一片葉子或磚瓦清晰地呈現。這種體驗是神奇而難得的,就像雕像從石塊中呈現,猶如大霧散盡,水落石出,一切都顯得清楚而真實。後來,經過父親改動的藥方保留下來,對治療春夏間易發的紅眼病頗具療效。

我生病時,父親焦慮不安。有時發燒,父親給我把脈,察舌苔,之後開好方子,戴著鬥笠徒步去石灣墟抓中藥。有時一碗藥喝下去,依然無法退燒,他又拿過方子,加減一二味(他用藥劑量偏小,重配伍禁忌,用藥保守、謹慎),再趕去石灣,來回一趟得步行一個半小時。有時得反複折騰三五回,方使我退燒。父親鬆一口氣,才顧得上喝一口水。

在多個夏日或秋日的午後,我因生病臥床多日,頭昏目眩,我於逐漸輕鬆中披衣而起,走出臥室,端了張木凳坐在院子裏,眺望門星嶺上那條白蛇般的小徑。暮色灑落在院落、山林中,金色和橙色的晚霞明亮而柔和,過一會兒,一切都變得黯淡。小徑上有個戴著鬥笠的身影在快步疾走,我看不清他的麵目。但從他行走的姿勢可知是父親抓藥歸回。我心裏感到踏實和放鬆。疾病將會過去,就像上次一樣,我又能跟小夥伴玩遊戲或上山砍柴了,或在田野奔跑,或到河灣遊水,而不是像一個七老八十的人在曬太陽、想往事。一會兒,我眼前一花,父親踏入院子。他微笑著,將溫熱的手心探向我的額頭,有時鬆一口氣說:“沒事了。”有時則眉頭緊蹙,說:“不會有事的。”他轉身奔向廚房,他用木葉擦洗瓦煲給我煎藥。

他在煎藥之前,花十幾分鍾仔細核對每一味中藥,察看其是否新鮮,他一定要親手煎好並用碗盛了端給我,在一旁監督我喝掉。他不允許任何人插手。我七八歲時不肯喝藥,嫌藥苦。父親許諾買什麼、講故事之類,均未奏效,隻好硬起心腸,按住我的手腳,用筷子將我的嘴巴撬開,而由淚眼汪汪的母親用湯匙灌喂進去。我拚命哭鬧,手腳亂蹬,將灌到咽喉的藥湯故意傾吐出來,或連藥帶碗一巴掌打翻在地,搞得雞飛狗跳。父母狼狽不堪,母親一直懷疑父親的醫術,她一邊配合著灌藥,一邊狐疑地問:“有用嗎?”父親不吭聲,隻是苦惱於如何將藥湯弄進我的肚子。我不記得他打過我。

每次生病發燒,我除了要服用中藥,還得嚴格遵守父親的禁忌,譬如不能洗澡,不準吃葷腥食物如雞鴨魚肉,甚至不準吃某些蔬菜如辣椒、番茄、倭瓜之類。他總有長篇大論的理由,不是說對病情妨礙,就是跟某味中藥有衝突而有害於身體。他滔滔不絕地連續說上幾個小時,就是為了使我聽從。我厭煩之極,隻好應承。有一次,我八九歲時發燒,碰巧家裏殺雞,雞肉的香味有讓人無法抵擋的誘惑,我哭鬧著要吃雞。父親鐵石心腸。他任我哭天抹淚,撒潑翻滾,決不讓步。

有親友生病遭鄉村庸醫亂開藥而獲不治,父親親眼所見,也提了些意見,但無人願聽,他們根本就不相信父親懂得醫術。當然,就是他願意開藥,人家也不會接受。父親平時不給他人看病,但凡事均有例外。有一次,父親見某親戚的孩子患了痢疾,數天不止,命若遊絲,心生惻隱,遂出手救其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