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饑餓已經在他的身體中舒適地棲息了如此之久,食物的存在反而令全身上下都無法適應了。流著油的緊實紅肉才剛被撕咬咀嚼吞咽下,他立即感到腹中上升起的陣陣惡心在推擊著他的胸腔食道。那種惡心比饑餓引起的反胃更強烈更凶猛,它們是饑餓與食物之間的對抗,是痛苦與豐盈之間的較量,是撕裂與安寧之間的戰爭。那聞起來讓人靈魂顫抖的滑動著血絲的牛排,非但無法撫慰他幹澀扭曲的腸胃,反而讓他翻江倒海地嘔吐傾倒起來。看起來,他的肚子早已經習慣適應了一無所有的貧瘠,肥膩豐滿在他幹瘦的身體裏已經找不到屬於它們的位置了。

於是他就過著有好幾個銅板時,以麵包與牛奶充饑的奢華日子;口袋裏銅板很少時,以幹硬的咬不動的麵包度日的時光;其他大部分時間,他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與食物分裂的饑餓是他的存在狀態。

他在饑餓中掙紮著拚搏著,在饑餓中探索著搜尋著,在饑餓中燃燒著創造著;他的精神身體因為饑餓扭曲撕裂搖搖欲墜著,可他的靈魂也在饑餓的鞭打推動下不斷地尋找著新的光與熱,挖掘著超越平凡與物質的不朽生命力,和某種來自身體最隱秘處的滾燙力量。饑餓在將他置於存在的絕望境地的同時,也讓他擁有了如同野草頑石一般狂野開闊,生生不息的生命麵目。饑餓讓他不經意中將對溫暖飽腹的普遍物質追尋放到了第二位,而將在絕境中保持精神上的敏銳犀利變成了一種習慣與生命狀態。

漸漸地,他的身體與心靈都習慣了饑餓的摧殘鞭打與肆虐了。他不但習慣了饑餓,還刻意選擇它作為他的伴侶。當他有幾個錢的時候,他會不假思索地把銅板扔給某個路人,或者立即把它們揮霍掉。也許他本能地需要這種一無所有,他需要它為他製造饑餓,因為隻有身體上的饑餓,那種近乎癲狂的生理痛楚才能點燃他在路燈下瘋狂寫作的原始生命力與創作力。也許隻有身體上的饑餓,才能令他保持心靈上的好奇與饑渴。

最後他在饑餓的暈眩中,在低血糖的火熱煎熬下,在那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的遊蕩流浪後,走到了一艘輪船前。他實在是太餓了,他實在太想能在這船上做個勞工苦力,換口飯吃了。他問船長,您需要雇個打雜的人嗎?船長說,為什麼不呢?於是,他的饑餓領著他穿越了大西洋,來到了幾千公裏外的美利堅。

饑餓肆虐著漢姆生的童年少年與青年時光。但是饑餓沒有吞噬他,沒有淹沒他。饑餓與苦難給予了他的生命與眾不同的故事與力量,它們點燃了他生命中神性的光芒與狂熱的創作火焰。饑餓造就了漢姆生,讓這個北國農民家的小孩為我們講出了一個又一個關於活著與生存的光芒萬丈的故事。

正是饑餓,養育了漢姆生,與這個世界上無數傑出光彩的藝術靈魂。

《美食記》後記:在與你們一起品嚐了故事中的千般滋味,領略了文字中的甜酸苦澀後,請允許我以一碟空蕩無物的清白碗碟來結束我們的美食記。也許隻有時而的貧瘠空白才能凸顯那生命中每一道平凡滋味的與眾不同;也許隻有時而的饑餓才能讓你我記得飽足的美好與珍貴。

責任編輯 林濰克

① 克裏斯蒂安尼亞(Christiania)為挪威首都奧斯陸的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