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個真正忠心耿耿的隨從。它既是他身體裏的一部分,好似一個無形的器官,又是他的靈魂伴侶。它不僅僅生存於他的肚皮中,它還從那軀體的正中處一路上行擴張,攻擊著他的胸腔侵占著他的頭腦。那日複一日積聚起來的餓讓五髒六腑如同被擠幹扭曲的繩索,空無一物的肝腸每一次的攪動都激起他背脊發顫的疼痛。當那幹澀與疼痛在沉睡時,空曠的胃裏會升起陣陣惡心湧向胸膛,升騰到口腔中變成籠罩唇齒間的酸澀異味。這個看不見的魔鬼令他時而渾身炙熱額頭發燙,時而手腳冰涼冷汗淋淋;有的時候,他的眼前升騰起各種不存在的金亮幻象;而更多的時候,他則如同一個精神渙散的瘋癲靈魂一般,一刻不停絮絮叨叨地自己與自己對話。饑餓,它慷慨地擁抱著他的每一個毛孔滲透著他的每一寸皮膚熱吻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並不是沒有嚐試過,去尋找一份可以填飽肚皮的活幹幹。事實上,他不停地帶著他的餓,在冷風裏跑東奔西,想盡一切辦法賺一份活口的薪酬。報紙上登的任何一個招工啟示,當會計給人算錢、旅館前站台守夜、工匠找學徒,他都不惜穿越整個城市去應聘。但是每次要麼是被人捷足先登,要麼缺少做會計工匠的天賦,兩個零算成了一個零,糊口的克朗和果腹的麵包一次次與他擦肩而過。誰叫他唯一真正癡迷,有天賦又會做的事情隻有一樣,就是寫作呢?當你唯一想做會做得像樣的活,隻有拿起筆講故事的時候,無論是在15世紀佛羅倫薩的長廊裏,還是20世紀克裏斯蒂安尼亞的閣樓裏,或者是今天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咖啡館裏,也許饑餓都將是你生命裏無法略過的重要篇章。
他是會寫故事熱愛寫故事希望以寫故事為自己糊口的職業的,餓得額頭冒冷汗的時候,他還是坐在點著蠟燭的閣樓裏用唯一的一支鋼筆在紙上鋪展著他的故事。有的時候房間裏連最後一支蠟燭都沒有了,沒有買麵包的錢更不會有買蠟燭的錢,於是他帶著他的餓,渾身炙熱頭腦糊塗地跑到大街上路燈下去寫。有的時候為了換一口飯吃,他不得不把唯一一件棉大衣當掉,結果被餓燒得頭腦發昏的他,把唯一的鋼筆忘記在了大衣口袋裏。於是被饑餓侵蝕攻擊鞭打著身體的他總是很難寫出一個像樣的故事,或者即使那故事被寫出來了,因為這樣那樣的傻瓜理由,比如編輯的口味讀者的口味這一段太艱澀那一部分不容易讀,被一家家的報社出版社拒絕著。於是,他唯一癡迷熱愛並且會做的行當也沒能給他帶來肚皮渴求的麵包。
他隻好到街上去遊蕩。那既是一種走投無路無事可幹的遊蕩,又是一種為了忘卻身體裏嚎叫撕裂著的饑餓的遊蕩。他在寒風裏觀察著一張張行人的麵孔,從那些眼神表情裏想象著屬於他們每一個存在的故事。哪些肚皮裏是豐腴充實的,哪些是與他的一樣空無一物的;哪些人的日子是過得平靜溫和的,哪些人的生命裏是有那麼幾縷火花的。他沿著石板路一路追逐著發髻高挽長裙飄逸的年輕女子,他與她們調笑著,不怎麼善意地捉弄著她們,在身體裏那個魔鬼的鼓動與侵蝕下,大膽地騷擾著這些無辜的生命。她們是柔弱善良的,她們是他的倉皇歲月中唯一還讓他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生命之光,她們也是他一無所有的存在中唯一可以觸及得到的短暫溫存。
他因為一無所有而與饑餓相伴;他因為與饑餓相伴而終日遊蕩尋找;他因為流浪迷失而一無所獲;他一無所獲於是被饑餓緊緊相擁。
有的時候,他也會因為這樣那樣的運氣,口袋裏有那麼幾個銅板。那些銅板有的來自於某個好心出版社總編的施舍,有的來自某個昔日被他追逐的女孩的給予,有的是因為他變賣了這條被子那件衣服,也有的是因為某篇他被發表的文章。於是他會拿著這些錢朝著擺著渾圓麵包柔軟奶酪的櫥窗走去,或者順著小酒館裏飄出來的煎牛排的氣味一路踉蹌奔去。那些櫥窗後麵安靜坐著的黃皮白皮奶酪琳琅滿目得不真實;黑麥麵包核桃麵包肉桂小卷雖然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卻看似一個個在對他擠眉弄眼;至於人頭攢動的小酒館裏飄出來的混合著黃油香氣的牛排味道,讓他陷入一種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的癱瘓癲狂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