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天津 二(1 / 2)

天津,名字源於天子津渡,十五世紀伊始,明朝時候建立,掰指頭算,總共五百年曆史,在全國城市裏算不上年代久遠。說起它的曆史,前四百年被埋沒,後一百年光芒萬丈,活躍度隱隱蓋過當時大清朝首都北京。到了現代,北京在它旁邊,跟它搶地盤,搶資源,搶人才,能搶的都搶,不能搶的也搶,比如天津的相聲被北京搶到了二環,叫做“德雲社”。

天津人愛侃,見人就侃,逢人便笑,甭管你是男是女,是敵是友,見麵總要笑,然後先說一頓有的沒的,真的假的,再談正事。

我第一次到天津,落腳的地方是天津南站,離學校二十公裏遠,坐上出租車需要直走轉彎、直走轉彎,反反複複二十遍,然後繞一圈立交橋,下橋後一路向東,往旭日升起的地方駛去。

那個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黑色的長袖襯衫,卡其色的五分大褲衩,鞋沒脫,因為他根本沒穿鞋出門。他的大腳丫在腳趾縫間摩擦來,摩擦去,跟研墨似的。墨水烏黑發亮,稠厚黏膩,跟他搓腳搓出的炎性滲出液一個模樣。但是前者墨香四溢,與剛剛發到手上的書本清澈的香氣如出一轍,後者是臭的,蒼蠅蚊子最喜歡這個味道,比起屎尿,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是萬千逢人便侃的天津人之一,我們一上車,就嘮叨不停,天南海北,他無所不知,初到天津的我,覺得他比軍統的戴笠還要牛逼。

我爸坐著副駕駛上聽他亂侃,突然問道:“天津的房價多少啊,師傅?”

“七八千一平,哎,你不知道前兩年房價漲得飛快,這兩年突然就不漲了,幾套房子握在手上,拋不出去,真是苦啊。”

“怎麼就七八千,天津就在北京旁邊,房價怎麼這麼低?”

“就是因為他奶奶的北京在旁邊,天津發展不了,所以房價上不去啊。”

就這兩句對話,我爸便決定不在南京幫我買房,留錢等我畢業,興許我會待在天津。

實際上天津的房價不比南京低,一萬好幾,兩萬出頭,再正常不過,可是我知道這些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年,而一年之後,南京的房價又水漲船高,漲了幾千,於是我連個六十平的小戶都買不起了。正是因為這個,我一直覺得,天津的出租車司機騙了我一百萬。

學校是建校五十八年的小大學,在天津大學旁邊,乍一看就像是破舊工廠的聚集區,東邊一個梁思成設計的學院,是人文管理的,叫做東院,然而不是我們的,隻是租借來的。

我向來覺得時間是個比戲劇裏曹操還要奸詐的小人,他顛倒黑白,搬弄是非,使出一切伎倆,把世界玩得團團轉。一百年前,租借是個好詞,香港是英國的租借地,所以英國是老大,一百年後,租借成了壞詞,東院是我們的租借地,所以我們是寄人籬下。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

我經常走的那條路叫做玉泉路,玉泉路旁有一個小區叫做玉皇裏,所以,這條路也可以叫做黃泉路。我們這些學醫的生裏來死裏去,走在黃泉路,比走在玉泉路上要更符合我們的身份。

玉皇裏是個好地方,出門左走二十米是個派出所,我酒喝大的時候認錯路,闖進去過,裏麵沒有監獄,隻有幾間辦公室,標號101、102、103,二樓三樓以此類推。我酒醉得厲害,在101旁邊的台子上撒了一泡騷味衝天的啤酒尿,然後寫上“到此一遊。”我喝大了,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隻好畫了一張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像的自畫像。

所幸,我沒有被抓。

玉皇裏裏麵有健身的、買賣的、聊天的、休息的地方,我在這裏養貓、遛狗、喝酒、撒潑、打架、罵人、戀愛、分手??????嘛都幹過,現在它那兒的告示欄上還插著我塞進去的瓶蓋兒。

那個一米長的大石凳左邊是花壇,上麵雜草叢生,那些我道不出名字的雜草長得比人高。右邊是銅像,雕刻的東西我認不出來,不是我才疏學淺,而是它真的啥也不像。前後挨著牆,形成一個天然的盲區,三更半夜,我們在這裏想幹嘛就幹嘛。

就在這個石凳上,竹芯靠在我身上,貼緊了,緊得密不透風。

“遠誌,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我說。

“走心的,還是走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