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不,我不信!我不信!”顧棠白驚叫著坐起來,卻發現四周一片漆黑。他迷茫地偏頭看向周圍,十多米長的大通鋪上擠擠挨挨、四仰八叉地睡著十多個赤膊的精壯男人——這裏是,軍營。
“陽朋,我不會相信的。”顧棠白喃喃著,夢裏白衣男子如輕煙薄霧般的淡漠身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你不過是一個戲中人罷了。何況如今,我就是你。
顧棠白披衣輕手輕腳地爬下床,掀開帳篷的簾子走了出去。
隔壁的風沙很大,然而高懸天際的月色卻依舊明亮。
顧棠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一點點舉向天空,試圖觸摸那黑夜裏唯一的一抹光亮。
“棠白……”蘇倩戀戀不舍地收回伸向空中的手,攏緊了身上的紅色嫁衣轉身向走廊盡頭走去。那裏朱門微敞,紅燭搖曳。
蘇倩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倚窗獨立,歌聲忽起。
彼有佳人,情思如晦,離人遠去心方悔。
昔年執手問醉,如今隻影邀月。
攏緊紅綃知念誰?
寒漠飛沙噎
……
棠白,這是我為你新賦的曲,你可聽見?
六
十年生死,天涯兩茫。
無邊的大漠,烈日無情炙烤著滿地戰敗之人的軀體。
顧棠白閉目仰躺在滿地狼藉之上,一行渾濁的眼淚自他肮髒幹枯的側臉流下。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僵硬,隻有那被一刀割裂的喉頭還因不斷湧出的鮮血而依舊柔軟。
他早已幹裂灰敗的薄唇微微翕動著,仿佛想要說些什麼。
“倩兒……”
“顧棠白,這是她為你新賦的曲,你可聽見?”
費盡力氣終於使雙眼睜開了一絲縫隙,模糊的視線中卻漸漸浮現出男子淡薄如白霧的孤影,一如有生以來的夢境。
“她愛上的,從來便不是你。”
“顧棠白,如今你可信了?”
顧棠白絕望地閉上眼,然而陽朋那恍惚晃動著的身影依舊固執地浮動在眼前。
“她甚至不知,大漠苦熱。還隻道孤寒飛沙聊以寄情……”
清寒的嗓音,時而遠在天邊,時而近在耳畔,一如有生以來糾纏於夢中那從不止歇的呢喃。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顧棠白在心裏苦笑著,他卻知道眼前的陽朋是一定聽得見的。
“反正,我終於要死了。反正,一切都終於要結束了……”
“嗬嗬,你竟還是這般天真……”果然,陽朋的聲音再次響起,隨著他緩緩晃動的身影時起時伏。
顧棠白繼續在心裏笑著,這次卻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陽朋,我終於可以擺脫你了……從今而後,隻願死生不複再見。”
“倩兒,來生,你隻做顧棠白的蘇倩可好?”
“倩兒……”
“你還是這般天真,天真地想讓死來使一切從新開始啊……”
“那麼,就讓她陪你一起在熾烈中走向來生吧……”
七
“凝胭,你可還記得親手在墳頭為我植下一樹銀茵海棠?”
耳畔想起明月那忽遠忽近辨不出喜怒的清寒嗓音,蘇倩神思迷茫地張開眼睛,好一陣後才清醒過來進而發現自己聽著故事竟不知何時已經睡著了。
蘇倩的腦子有些淩亂,剛才在夢中看到的一切,究竟隻是一場怪誕的夢靨,還是明月所講的故事。然而,或許很快便會有答案了吧。
蘇倩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臉頰和脖頸上的汗珠,剛才夢中最後一幕自己深陷一片汪洋火海中的場景還曆曆在目。
那種熾烈的絕望蘇倩恐怕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忘懷。
“倩兒……”聽到明月的聲音如此清晰地響在耳畔,蘇倩忐忑地轉過頭去,心中的猜想幾乎已經在明月動情的低喚聲中得到了證實。
“棠白?”蘇倩輕聲回應著,卻是低著頭不敢去看身旁的男子。
她的腦海中突然響起那曲已經被曾經的蘇倩吟唱過千百遍小詞:
“彼有佳人,情鍾我輩,棠花開盡心卻碎。
昨夜斜風冷雨,今晨紅雪明媚。
落花成塚知葬誰?
枯燈凝儂淚。
彼有佳人,情深不悔,朱顏成灰心還醉。
別時脂殘粉褪,相逢寶髻雲堆。
羅衣新裁知為誰?
孤墳問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