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香九騎在馬眺望,說屯子該有百十戶人家。大紅襖說去年一百十四戶,老刁頭沒邁過84歲的坎,吃月餅的時候噎死了,他沒兒沒女,是個老絕戶,現在屯子是一百十三戶人家。穆香九以為窩頭屯是她的老巢,她說是也不是,二丫頭家在這兒。穆香九沒想到胡子也會受到夾道歡迎的禮遇,他們剛進屯子便不斷有人上前和大紅襖和二丫頭打招呼。很快鑼聲就響了,一個豁牙男孩邊敲邊跑,嘴裏嚷著紅大櫃回來了。青年壯年老頭老太太從各個房子裏跑出來,送花生塞瓜子,熱鬧非凡。大紅襖身上沒了殺氣,叔叔大娘叫了個遍,倒是二丫頭沒那麼熱情,哼哼哈哈就算回應了。二丫頭家在山腳下,沒院子也沒門,隻有一片沙石鋪墊的開闊地。十二間青磚大瓦房前是十幾間馬棚,二丫頭家沒養牲口,一袋袋的馬料卻堆得像座小山。穆香九摸了摸被磨得鋥亮的栓馬樁,心想這還不是胡子窩?地窖裏說不準還能找出幾千發子彈,十幾條長槍呢。二丫頭爹娘早把正屋的炕掃幹淨,忙著燒火做飯,六七個麻利的小媳婦不聲不響鑽進廚房幫忙,一會的功夫就做出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小媳婦們似乎幹慣了,熟悉而又有條不紊,正屋開席以後她們又開始蒸包子、包餃子、烙大餅。正屋的炕比大車店的大通鋪還大,十幾個孩子七八個大人圍坐在炕上絲毫不擁擠,炕上的桌子放得下十二個涼菜二十四個熱菜,還有一碗碗一盤盤米飯麵條包子。大紅襖把鄧巧美請上主位,二丫頭的父母居左,二丫頭的大舅居右作陪。大紅襖說了一句都是自己人就開席了。二丫頭的大舅嘴滑眼睛毒,先敬鄧巧美,再敬穆香九,喝酒吃菜不耽誤調侃,把一群孩子逗得笑噴了幾次。吃飽喝足,撤了飯菜換上煙卷茶水瓜子水果糖,還端上了兩杆大煙槍。二丫頭的大舅拿起個凍梨,擦了又擦,遞給鄧巧美,說屯子裏不比城裏,沒有新鮮水果,凍梨敗火。二丫頭始終沒跟她大舅說話,這時候說,大舅,回吧。大舅站起身問紅大櫃還有啥吩咐嗎?大紅襖說,沒啥,給我整點紅綢子。大舅說一聲好嘞,戴上獺兔皮帽子就走了。從端起酒碗開始,屋外的馬蹄聲就沒停過,三五成群的胡子一撥接一撥。二丫頭出去轉了轉,告訴大紅襖在附近貓冬的胡子都趕過來的,有四十八個,明早之前能超過百人。大紅襖和穆香九閑扯了幾句就走了,說來了幾個炮頭,她去商量怎麼對付熊吞海。不一會,隔壁房間傳來不間歇的叫罵。熊家死去的,活著的,連同沒出生的女性無一幸免。閻光明如坐針氈,郝玉香偷偷掐了他好幾次。二丫頭開始坐著沒動,後來實在受不了閻光明抓耳撓腮的醜態,使勁把大煙槍塞到閻光明手裏。閻光明連客套都忘了,入洞房似的衝了出去。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到另外一個房間。火炕燒的不涼不燙,十幾個被筒一律卷成三尺長,兩尺寬,一字排開的枕頭上鋪著嶄新雪白的毛巾,每個枕頭都對著一個熱氣的洗腳盆。鄧巧美扒掉孩子們的鞋襪,讓他們泡腳,十幾雙小腳丫上下翻騰,拽著水花濺亂了精心布置的臥房,也淡去了許多迷茫的哀愁。二丫的娘把鄧巧美當皇親國戚般侍奉,說話也陪著小心。鄧巧美說你這一家人都怎麼都當胡子了?。二丫頭的娘就笑,她說,咱屯子裏都是本分人家,咱家也不是胡子窩。胡子呀,沒窩。鄧巧美這才知道胡子春夏秋成群結隊搶劫綁票,冬天從大櫃手裏分了各自去貓冬。大紅襖山裏有個所謂的窩,那是給沒親沒故的胡子預備的,遇到官軍剿匪的時候也能避避風頭。提及二丫頭,二丫頭的娘為這個唯一的女兒時而驕傲時而抹抹眼淚。二丫頭家幾年前過的還是吃糠咽菜的苦日子,二丫頭的大舅是屯子裏唯一的富戶,可是很少周濟她家。屯子裏大多數是窮人,能吃上一頓窩頭就不錯了,窩頭屯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窩頭屯緊挨著官道和煙袋河,照說是風水寶地,然而交通太便利了就引來了大大小小的胡子。有時候一天能來三撥胡子搶劫,搶不到東西就放火燒房子,臉上塗了鍋底黑的女人們藏在地窖裏也難以幸免。屯子裏成年的姑娘裏隻有二丫頭還是處女。有一次,大紅襖路過窩頭屯,看上了二丫頭,讓她跟著當胡子,二丫頭沒吭聲。二丫頭的大舅聽說這事給她家送了一百斤白麵和半扇豬肉,慫恿二丫頭當胡子,東鄰西故也跟著勸。二丫頭倔著繃著不答應,可看見跪在自己腳下的爹娘還是軟了心,主動找到了大紅襖。大紅襖把二丫頭當親妹妹。自從大紅襖在路口插上紅色三角旗,屯子裏再沒遭過胡子。胡子搶劫要的是錢,是金銀財寶,隨身帶的糧食也不會超過十斤。大紅襖常把用不上的糧食衣服,值錢的東西分為屯子裏的人。二丫頭的大舅還把三角旗插到了附近的幾個屯子,這幾個屯子按月交報平安的錢。二丫頭的大舅不敢獨吞插三角旗得來的錢,分出一半給屯子裏的人。不到兩年窩頭屯的人都能吃得起白麵饅頭了。屯子的人湊錢給二丫頭家蓋了房,大紅襖一進屯子就有人主動去放哨,那些幫忙做飯的小媳婦都是二丫頭的大舅親自挑出來的,還定了規矩,不許聽不許說不許亂看。也有不用做飯的女人,是屯子裏的兩個寡婦。柳慧好奇地四處轉了一圈,在院子裏看見了兩個打扮利索的寡婦,都穿著花布棉襖,肩膀上搭這一條折疊整齊的白毛巾。她們有著風塵女子般的油青臉,那是長期塗抹廉價的鋁粉,導致的輕微鋁中毒。她們避禍般站在院角,又借朝掌心哈氣、跺腳的時候焦急地張望。二丫頭的大舅送來了一車紅綢子,有幾匹嶄新的,也有陳舊而幹淨的,他是把全屯子的紅綢子都找來了。大紅襖在車上挑了一匹,這才想起兩個寡婦已經等了許久。大紅襖讓她們回去,聽到槍響就藏進地窖。大紅襖惦著紅綢正準備進屋,忽然轉身叫住她們,留下了一個稍微年輕的寡婦。年輕的寡婦樂得直咧嘴,不過馬上就收起了笑容,老練而溫順地點點頭,話也不敢多說。年長的寡婦急了,一路咕噥著離開了。柳慧看到年輕的寡婦進了一個房間,走過去站在門外偷聽。她先是聽到年輕寡婦怯怯的聲音說俺洗過了,用洋人的肥皂洗了兩次。她很快又聽到一串脆響,像是幾塊大洋落到了地上,年輕寡婦笑了起來,說我不能白拿你的錢。杜連勝如釋重負的聲音這才傳出來,快走吧。年輕寡婦還是不放心,說真不用我伺候?我就走了。杜連勝嗯了一聲。房間裏沉默了片刻,傳出了寡婦啜泣聲。她說我哪兒不好,咋就看不上我,別人知道了,讓我咋活?杜連勝不耐煩了,吼了一聲滾,年輕寡婦便被推出了門。年輕寡婦一路小跑出了院門,似乎擔心杜連勝反悔又追出來。她很快往回跑了幾步,仔細地在雪地裏找著什麼。柳慧聽到她念叨著,我就說嘛,哪有這種好事,總得賠上點啥東西。她很快找到了幾乎和雪地混為一色的白毛巾。她用力抖了抖白毛巾,用更快的速度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