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六顆人頭一碗酒(六)(1 / 2)

杜連勝和胡子們子彈上膛,蹲在門旁,窗下靜靜分辨著外麵的聲音。四個丫頭抄起槍,趕羊似的把女人和孩子們趕到角落蹲下。大紅襖朝鄧巧美眨眨眼,似乎在說,這麼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怎麼長了張烏鴉嘴,剛念叨小鬼子,小鬼子就上門了。又是三聲槍響,說話的卻不是日本兵。“咱們是熊吞海的隊伍!把自己綁了,跪著爬出來,兄弟給你們留活路!”密集的槍聲從四麵響起。杜連勝和大紅襖都是闖過槍林彈雨的人,辨得出方向,聽得出子彈從什麼槍噴出來的。熊吞海的人已經包圍了小酒館,外麵少說也有五十步槍,七八把盒子炮,還有兩挺機關槍。大紅襖十七歲當胡子,二十三歲搶了熊吞山當男人,學生兵出身的熊吞山很快成為心狠手黑的胡子頭,“吞山熊”在當時可謂惡名累累。夫妻二人手下有近八百名胡子,槍法精準,能攻善守的“炮頭”超過三十人,是長春附近家底最厚的的“綹子”。熊吞山的親弟弟熊吞海那會擔任東北軍的營長,性子烈能打仗。兄弟兩人互相幫襯,弟弟帶兵專剿和哥哥結仇的胡子,哥哥專殺為難弟弟的富戶軍官。當時老百姓都說“一熊吞山,二熊吞海,雙熊移山倒海。”為了遏製兩人,有人想出計策,讓熊吞海帶兵去剿熊吞山,熊吞海為了保住熊吞山的命,勸他拉著隊伍去奉天暫避風頭。熊吞山誤以為弟弟設了圈套害自己,暗地裏找到熊吞海的上級,以接受東北軍的整編為條件,要求對方除掉熊吞海。熊吞海被陷害私吞軍餉,推上了刑場的時候,熊吞山被大批東北軍團團包圍。熊吞山拚死保護大紅襖突圍,自己則被子彈掀開了天靈蓋。熊吞海並沒有死,他被忠心耿耿的下屬從刑場上救走了,此後也當起了土匪。熊吞海認定當年兄弟火拚是因大紅襖從中作梗,於是用盡辦法想置大紅襖於死地。大紅襖明知解釋起不到任何作用,為了給熊家留下香火,她一直忍讓。熊吞海的勢力越來越大,現在投靠了日本人,四處捕殺抗日義士。這次他本是想通過憨牛抓到杜連勝,沒想到順帶著把老冤家大紅襖也圍了起來。門外的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小酒館裏似乎也是冰凍三尺,人人都感覺到透骨般的冰冷。柳慧咬著嘴唇擺弄手指,顫抖的郝玉香撲在閻光明懷裏,他一臉呆傻,任由郝玉香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孩子們嚇得忘了哭,緊緊牽著小手蹲成一排。鄧巧美地走到孩子們麵前,無限憐惜拍拍這個孩子的臉蛋,摸摸那個孩子的頭發。瓷娃揪住鄧巧美的衣角,說不怕,不怕,有我呢。鄧巧美淒然一笑,連忙轉過身,唯恐孩子們看見她眼角的淚花。大紅襖朝著鄧巧美嚷了一句:“大娘,對不住了,對頭找上門來了。你放心,我舍了這身皮也得保住你們。”大紅襖說完,拍拍巴掌,四個丫頭和幾個胡子都圍攏過去。大紅襖掏出一盒火柴,摸出幾根火柴:“老規矩。”“算我一個。”杜連勝拎著槍站到了大紅襖身邊。“幹啥呢?”穆香九也要往前湊。“你護著大娘。”大紅襖推開了穆香九。柳慧趴在穆香九耳邊說:“你這個麵首當的真值。”穆香九瞪了柳慧一眼,他連大紅襖的手都沒摸過,怎麼成了麵首?老規矩叫“三長兩短”大紅襖把火柴往上一拋,火柴頭朝著誰,那根火柴就歸誰。白俄姑娘和兩個胡子攤上了被掰斷的火柴,白俄姑娘用俄語罵了一句娘,緊緊腰帶,帶著兩個胡子站到了門前。一個胡子說:“我家是柳樹屯的,娘還在。”大紅襖說:“我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另一個胡子說:“我爹娘都死了,家裏就剩個傻子哥哥,大櫃你去過我家。”大紅襖說:“記得真真的,以後他就是我親哥。”白俄姑娘指了指二丫頭。大紅襖:“我將來給二丫頭找個好人家,嫁妝加倍。”二丫頭從脖子上摘下護身符,掛在白俄姑娘的脖子上。白俄姑娘似笑非笑地擠了擠眼睛。二丫頭伸手打了白俄姑娘一個耳光:“還他媽笑,一會給我活著滾回來!”白俄姑娘緩緩抱住二丫頭,猛地朝懷裏貼了貼。“都給我麻利點!”大紅襖帶著其他人站到了窗前。白俄姑娘拽住門把手,忽然拉開,兩個胡子衝了過去。機槍響了,一個胡子倒了下去,一隻腳還在門檻上。白俄姑娘緊接著衝了過去,翻滾著射擊。二丫已經砸爛了窗戶,大紅襖和杜連勝先後衝了過去,其他人也跟了出去。槍聲像過年的鞭炮,隻是多了許多嗅不到的血腥味。門在北風中吱嘎,每次快要關上的時候被門前的屍體擋住彈回去,再吱嘎,再彈回去。風吹進去,小酒館更冷了。槍聲停了。門前的屍體被拖開。除了白俄姑娘和兩個胡子,其他人都回來了。白俄姑娘臨死前打死了兩名機槍手。大紅襖光頭上多了一道血溝。子彈貼著她的頭擦了過去。大紅襖頗為得意:“媽了逼的,都讓我弄死了!這幫癟犢子,給他們八十門山炮也沒用。”大紅襖嘴裏罵的痛快,心裏卻有一絲僥幸。圍住他們的人顯然在等熊吞海趕過來,不然他們用機槍逼住門窗,再放一把火,所有人都得葬身於此。鄧巧美讓孩子們閉上眼睛,排著隊上了馬車。郝玉香半眯著眼睛,她以為自己會被嚇瘋,可她沒有,她倒是覺得那些被鮮血染紅的雪並沒有那麼猙獰,一團團一簇簇,細想想竟也有木棉花的柔和之美。閻光明也看見了“木棉花”他腳下一軟癱在了地上,穆香九把他拎到馬車上。有了大紅襖的幫忙就順利多了。胡子們幫著趕馬車,穆香九和杜連勝都騎上了馬。一路上沒人提及白俄姑娘和兩個胡子的屍首,胡子注定了有娘生沒好死的命運。二丫頭手臂被子彈打了個對穿,憨牛主動給她牽馬。憨牛看見二丫頭咬牙切齒,知道她還心疼白俄姑娘,於是說,我死了三個兄弟,你們也死了三個,熊吞海這個王八犢子。憨牛說完看著二丫頭,二丫頭忽然咧開嘴,那神態和號啕大哭時的憨牛一般無二。大紅襖和穆香九爭執了幾句。大紅襖堅持帶著他們去別的縣城的宅子,穆香九要回香火屯。穆香九仿佛答應了和大紅襖的婚事:“老子憑什麼倒插門,老子憑什麼帶著全家老小倒插門!”“我的親老子,我聽你的。”大紅襖把腰間的子彈袋擺弄出響聲:“可不許反悔,我可是搭了三條人命。”誰引來了熊吞海,三個人到底因誰而死都不重要了,大紅襖把人命記在了穆香九的賬上。穆香九和大紅襖騎著馬並肩而行,說說笑笑,似乎真的珠聯璧合了。郝玉香對柳慧說:“你那會叫他野驢,叫的好。”柳慧對郝玉香的主動示好有些興奮:“你不知道他有多野,又壞又滑,真不知道他的腦子怎麼長的。”郝玉香沒有反應。柳慧追問著:“是不是,你說是不是?”郝玉香還是麵無表情,漠然地看著前麵,目光比雪地還白。柳慧明白了,她剛才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男人,即便真的是炫耀,郝玉香怎麼會不高興呢?“不是野驢,是一頭叫驢,天天追著母驢跑的大叫驢。”柳慧也把目光投向無垠的雪地。郝玉香的目光閃了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