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詩人存在的意義(2 / 2)

在《霧靈散章》裏,石頭是冷漠、猶豫、頑固的象征:“你的微笑/像一股突然迸發的山泉/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堅硬/將我的遲疑擊成碎片”。在《蝙蝠洞》裏,石頭是一種頑固不變之物:“前進或後退,我們還要等/多久?難道要等到水滴穿/石頭,石頭都化為灰塵,/蝙蝠都成了石頭裏的標本?”《火焰山》中的石頭,有一種冷卻了仍渴望燃燒,但又被別的石頭和自身的石頭的本質囚禁的尷尬命運:“冷卻了/卻還在燃燒/這火焰/比石頭還重/但被石頭囚禁著”。

在北塔的許多詩篇裏,他借石頭寫出自己對人生的獨特領悟:“驕傲的人/被荊棘和岩石鍛造”(《驕傲的人》);“孩子澆花/我澆石頭/我想讓孩子相信/總有一天石頭也會開花”(《澆石》);“然後,我全部的石頭/都輕如鴻毛”(《泉州開元寺東塔感懷》)。北塔的詩,既是經驗的,又是思想的,既是感性的,又充滿啟示。他詩歌中的每一塊石頭都在對我們開口說話,要求我們聆聽並且思考。“經過石匠/無數個日夜的雕啊琢啊/它的野性和殺氣/已經消泯在了石頭裏”,這塊石頭——這尊漢白玉獅子,它已失去獅子原本的野性和殺氣,變得沉靜和溫情。這首詩的主題很有彈性,對這樣的一隻漢白玉獅子,讀者在欣賞和理解時,既可以鄙棄這種沉靜和溫情,也可以熱愛這種沉靜和溫情。一首好的詩歌,應該給讀者留下自由理解的餘地。現代詩歌的語言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歧義性、多義性、模糊性,它召喚讀者的創造性介入,因而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在北塔更多的詩裏,石頭是作為一種可以被讚美的象征之物出現的,它或者神秘、智慧,或者堅定、有力。比如《瑪尼堆》這首詩,“石頭與石頭/哪怕以最簡單的方式/被堆在一起/就不再是石頭”,瑪尼堆是石頭堆成的,但它成為瑪尼堆後,已不再是石頭,也不是石頭的簡單相加,它已成為與石頭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事物,一種獲得了神性的物體。再比如《太行山大峽穀》這首詩中,“讓石頭與石頭碰撞/不僅要撞出火/還要撞出水”,這是怎樣的石頭啊!石頭與石頭在撞擊中,就成了創造者,成了開天辟地的英雄。又如在《千淚泉》中,“石頭抱著石頭/抱得多麼緊/抱出了樹/抱出了水”,石頭與石頭隻要互相緊緊擁抱,就會創造出石頭之外的奇跡,創造出生命,創造出一個全新的世界。怪不得北塔忍不住要站出來,用不容置辯的口氣大聲讚美石頭:“任何一塊石頭/都是神的子孫”。(《敖包》)。

北塔在自序中說:“寫作,作為作家的命運,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每次寫完一篇作品,似乎都是一項成就,如同把石頭推上了山;但最終,石頭會滾下山去,那些所謂的作品和成就,也會煙消雲散。”“我的這部詩集也就是這麼一塊命運的石頭,或者說,裏麵的每一首詩的寫作,都如同一次推石上山。”當代詩人王家新用詩歌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詩歌,我的地獄/我的貧困,我的遠方的風聲/我從來沒有走近你/我的城堡/我的從山上滾下的巨石……”(《詩歌——謹以此詩獻給海子》)。詩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把詩歌這塊石頭不斷地推上山去。北塔就是這樣一個辛勤而又執著的西西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