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大位於上海老城區,因此坐落於此的大學也真正體現了上海中西交融、海納百川的老城區精神。所謂中國文化就是學生寢室和學生澡堂保留了上世紀的陰暗、潮濕和寒酸;所謂西方文化就是辦公樓、禮堂和教師餐廳充分吸收了西方建築藝術豪華奢侈的精髓。當年這個校區建設時校方按照“天圓地方”的思想要求學校俯視呈圓形,學校內部建築物呈方形。結果變成一圈圓形圍牆裏麵死板地排列著一棟棟長方形的樓宇,若坐飛機從天上俯視看活像是一個鐵鍋裏煮著一塊塊年糕。
報道那天逸父說要開車送逸偉去學校,逸偉嫌他車破,執意找了一大堆借口說開車會有種種不便,一家三口隻好拎著大包小包等公交車。那公交車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一樣,售票員又是鞭炮脾氣,前邊父母拎著行李往人群裏鑽,後麵男售票員操著普通話破口大罵,說擠不上就******等下一輛,見兩人已經擠上車,便嚷嚷著要收兩倍行李費。等逸父逸母交完錢,售票員一屁股墜在凳子上,用本地話嘟囔了一句:“鄉下人。”
逸父耳尖,當即跳起來叫到:“錯那娘額比,儂說誰鄉下人?”
售票員嚇了一跳,想不到對方也是本地人,但話已出口,還是罵道:“就說你這個癟三,怎麼著?”
逸父不服,回罵過去,兩邊吵得不可開交,吵著吵著有動手的傾向,逸母和車上眾人慌忙拉開了兩人,隻有逸偉則站在車頭一言不發,好像後麵拎著大小包裹的是陌生人一樣。
到了學校,逸偉一個人走雙手插在口袋裏走在前頭,後麵則是父母托著行李遠遠綴著。似乎有意要和兩個土鱉保持距離,逸偉總是能比兩人步伐頻率快上一些。如果說高中生是被父母拴著鏈條的狗,那麼大學生就是解開了鏈條的狗,所以逸偉現在就像是條出來放風的狗一樣,幾乎忍不住要四腳著地跑,而內心更是像威廉。華萊士一般呐喊著:“Freedom!”並且這個自由是“擁有自由去追逐自己夢想”的自由,所以是偉大的自由。
“找個女朋友、各種證書要考出來、英語要學好、獎學金得拿、社團要參加、身材要鍛煉,還有最重要的是——小說得完成!”一個人要是有了夢想就會偉大起來,而偉大之人往往自大。雖然逸偉並不偉大,但這並不妨礙他的自大,此刻他仿佛已經功成名就般神氣地走在前頭,也不顧身後拎著大包小包的父母。逸偉快步走著,一雙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掃視四周,總覺得其餘學生都沒有自己崇高和誌懷高遠。九月學校種的觀賞石榴大部分還沒成熟,也不知哪棵樹上叛逆早熟的孩子早早降生,逸偉一不留神踩著一個,頓時結結實實摔倒在地。邊上一隻禿了尾巴的野貓正趴在花壇邊上舔爪子,不屑地看了逸偉一眼,隨即起身慢悠悠地走開了。
寢室樓建成於上世紀末年,A大的樓宇命名也很有特色,基本上都以革命名詞來命名,比如逸偉所在的四十五號樓叫做“武昌樓”,對麵那幢則叫做“黃花崗樓”,還有“井岡山樓”,“辛亥樓”等等。逸偉父母從始至終都在抱怨寢室樓的外觀,認為這樣的寢室樓是不值住宿費的。但實際上樓宇內部並沒有想象中那麼不堪,雖然紅鐵框窗戶和老式斑點地磚顯得比較陳舊,但光線還算充足,樓道也比較整潔。
打開寢室門,一股熱氣夾雜著劣質家具和泡麵的味道撲麵而來,不知誰把通往陽台的窗簾拉上了,房間裏黑得像演藝圈一樣,待拉開窗簾一家人才看清寢室模樣:四人間,上鋪下桌結構,帶有獨立衛浴、洗衣槽和一個朝南的陽台。其中一個床位上東西已經擺放整齊,而且從垃圾桶內的泡麵盒來看此人已經住了多天,隻是主人不知所蹤。逸母到處查看著,摸摸水槽玻璃,敲敲牆壁,看看陽台,像舊社會裏婆婆挑團圓媳婦一樣不肯放過每個細節。逸偉和父親則忙著打開行李拿出抹布開始擦拭桌椅,本以為才兩月不住人寢室不會太髒,不曾想那塵厚似北國的雪,一經摩挲便若“柳絮因風起”,嗆得逸偉總算明白了為何人間要稱為“紅塵萬丈”!
逸母見寢室比想象中還要髒,再看看那唯一有人跡的床鋪一塵不染,不由得開始罵逸偉那未曾謀麵的室友,說他自私心眼小,自己床鋪幹淨了卻不幫別人打掃,不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也沒幫助剩餘兩個床鋪清掃的打算。逸父則提醒自己老婆說話注意點,說不定人家什麼時候回來了,說完點了根煙去廁所,結果剛推開廁所門就被嚇得踉蹌倒退幾步,煙也嚇得掉在地上。
逸偉和母親忙趕去看,隻見黑魆魆的廁所中蜷縮著一個生物,看不清輪廓和物種,唯有那對眼珠像是黑人的牙齒一樣“出淤泥而不染”,憑借理智一家人判斷出這應該是個人類。
一家三口趕忙退了開去,並連聲道歉,可能廁所裏的人想借助象聲詞來發泄心中的不滿,於是將廁所門重重推了一下,可偏偏寢室樓裏的設備都年久失修,想象中憤怒的“砰”的一聲被牆壁上震落的鐵架“哐哐”聲所掩蓋,加上木製門框彈性十足,那門竟然放肆地原路返回。幸好鐵架隻能掉一次,門可以合上好多次,敲鑼打鼓似地砸了好幾次後,那門總算重重地合上。
一家人在外麵麵相覷,又想到剛才背後說人家壞話更是臉上發燙,寢室是呆不下去了,逸偉隻好領著父母在校園裏轉一圈。
逸偉的專業是漢語言文學,填報這個專業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自己的文學夢。可惜如果哪個父母對別人說自家小孩是中文係的,別人一定認為這小鬼肯定沒考上好的專業,就像是公交車上用蘋果手機的人一定認為坐自己旁邊那人沒錢才會買國產手機。不過同樣是學語言,學外語就不一樣了,逸偉甚至一直以為語言是馬桶蓋或者菜刀,外國的就是比中國的好,不然為什麼日本的有人搶中國的卻無人問津?當然,更多時候逸偉恨自己沒生在“士農工商”等級製的年代,本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以為讀書人高人一等天經地義,壞就壞在以前隻有學中文的才讀書,現在農工商也敢讀起書來了,而且比中文係還要更受歡迎、更有社會地位——簡直豈有此理!他這種心態和快遞行業衝擊下的郵局的心態是一模一樣的!
逸偉是個有理想的人,這個理想源於高中學校最美的女生被學校最醜的男生搶走後產生的妒火,也有自由精神和對體製腐敗反感的煽風點火,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們這一代人是自由、自信、自尊、自立、自強不息的”,還說:“我是有自我意識的獨立個體,我自己的夢想和原則容不得他人幹預。”因此當初父母要求他填寫醫學、法律、師範等專業時他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情感,不過幸虧當時沒填,照他的高考成績還真應了那些鄙夷中文係的人的觀點。
上海實行先填誌願再考試的製度,當年填誌願的時候,父母在一本和二本分界處樹了一道柏林牆,曰:“一本專業我們填,二本專業自己隨便填,反正以我兒子現在的成績也不可能掉到二本去。”逸父得意洋洋地說這句話的時候對麵站的不是自己兒子,而是附近幾個同樣參加高考的學生的家長。
到了放榜那天全家跟眼鏡蛇一樣吊長了脖子往電腦頻幕上探,心裏卻忐忑不已,畢竟牛皮已經吹出去,虛榮也已提前享受,可偏偏逸偉不爭氣,禮尚往來,將父母當初享受的虛榮嘔得一幹二淨,以後每次見到另外幾個家長都恨不能跟蛇一樣“哧溜”鑽過去。
當時,逸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坐在沙發上,兩隻鼻孔呼呼冒著冷氣仿佛是大功率的雙開門電冰箱。逸父則痛不欲生、捶胸頓足,看著頻幕唉聲歎氣,他依然不敢打身材高大的兒子,也不舍得踹門,瞥見桌上有塊摔不壞的橡皮,便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橡皮往地上一摜,怒道:“重讀,必須重讀!”
從小到大,逸偉手中的橡皮像皇宮裏的妃子,永遠沒有善終的時候,可能那妃子在冷宮呆得久了,竟然爆發出了和逸偉寢室廁所門一樣的反彈力,“啵”地一下跳入桌上的一杯牛奶中,搞得逸父親又心疼不已。當然,逸偉最終並沒有重讀,雙方各自退讓一步:逸偉可以去現在的學校讀漢語言專業,但必須立誌當一名“擁有巨額灰色收入”的“人民教師”,逸偉沒有異議。兩天後,打遊戲打得精疲力盡的逸偉無意中在網上看到一雞湯:
“你可以給自己選擇一條退路,但絕不能從一開始就選擇退縮。你還年輕,為什麼不試試去追逐自己的夢想呢?”莫名釋然,原來父母的安排可以是退路,並不妨礙自己夢想的實現。想到這兒便精神為之一振,然後——繼續打遊戲。
……
大學裏的一切都那麼新鮮,父母更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指指這個看看那個,仿佛與世隔絕的人第一次見到世俗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