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鍾頭,他們情願付出多麼昂貴的代價啊。……“嗚—嗚—嗚—嗚!”暴風雪在閣樓上歌唱,外麵有個什麼東西在惡狠狠地砰砰響,大概是地方自治局的小木房門外的招牌吧。“嗚—嗚—嗚—嗚!”“您愛怎麼樣隨您便,反正我不願意留在這兒,”斯達爾倩科站起來,說。“現在才五點多鍾,睡覺還嫌早,我要坐車出去一趟。馮·達烏尼茨住得離這兒不遠,離綏爾尼亞村不過三俄裏路。我要坐車上他家去,在那兒消磨這個傍晚。警察,去對馬車夫說不要把馬卸下來。那麼您怎麼樣呢?”他問雷仁。“我不知道。大概躺下睡覺吧。”醫師把身上的皮大衣裹一裹緊,走出去了。可以聽見他在跟馬車夫講話,那些凍僵的馬脖子上的鈴鐺顫動起來。他坐車走了。“你,老爺,在這兒過夜可不合適,”鄉村警察說。“到那邊房間裏去吧。那邊不幹淨,不過反正住一夜,對付得了。我馬上到莊稼漢家裏去取一個茶炊來,給它生上火,然後我給你鋪上點幹草,你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老爺。”過了不久,偵訊官坐在那間雜屋裏一張桌子旁邊喝茶,鄉村警察洛沙津站在門口講話。這是個六十開外的老人,身量不高,很瘦,背有點駝,白發蒼蒼,臉上現出純樸的笑容,眼睛裏含滿淚水,老是吧嗒著嘴,好象在吃糖似的。他穿一件短皮襖,腳上穿一雙氈靴,一根拐棍總不離開他的手。偵訊官的年輕顯然引起他的憐惜,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跟偵訊官親熱地講話。“鄉長費多爾·瑪卡雷奇吩咐我說,區警察局長或者偵訊官一到,就得報告他,”他說,“那麼,事情既是這樣,我現在得走了。……這兒離鄉裏有四俄裏路,正碰上暴風雪的天氣,這雪下得好大啊,大概最早也得午夜才能走到。聽,嗚嗚地叫呐。”“我用不著鄉長,”雷仁說。“這兒沒有他的事。”他好奇地瞧瞧老人,問道:“告訴我,老大爺,你當鄉村警察有多少年了?”“多少年嗎?足足有三十年了。農奴解放①以後過了五年我就當差,那你就算一算嘛。從那時候起我就每天跑路。人家有假日,我呢,老是東奔西走。外頭已經是複活節,教堂裏敲著鍾,基督複活了,可我還是背著個背包趕路。一忽兒到地方金庫去,一忽兒到郵局去,一忽兒到區警察局長家裏去,一忽兒到地方自治局去,一忽兒到稅務局去,一忽兒到執行處去,一忽兒到地主老爺家裏去,一忽兒到莊稼漢家裏去,反正各個正教徒的家裏我都去過。我帶著郵包啦,傳票啦,稅額通知書啦,信件啦,各種單據啦,表格啦。是啊,好老爺,如今時興這麼一種表格,要填數目字,有黃的,白的,紅的,每位老爺,或者神甫,或者富裕的農民,每年必得填十來回:種了多少,收了多少,黑麥有多少石②或者多少普特,燕麥有多少,幹草有多少,還有,你知道,天氣怎麼樣,各式各樣的蟲子也得寫上。當然,你要怎麼寫就怎麼寫,這隻是公事罷了,可是我就得東奔西跑,發表格,然後又東奔西跑,把表格收回來。比方說,眼前這位老爺就用不著開膛破肚,你心裏明白,這是白費勁,不過把手弄髒罷了,可你還是得辛苦一趟,老爺,跑到這兒來,因為這是照規矩辦事,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就為這些照規矩辦的事走了三十年。夏天倒還不要緊,暖和,幹燥,冬天或者秋天就不舒服了。有的時候我差點淹死,有的時候差點凍死,什麼事兒都出過。有些壞人在樹林裏搶走我的背包,有的人揍我,我還吃過官司。……”“為了什麼事吃官司?”“為了詐騙。”“怎麼詐騙呢?”“是這樣的,你知道,文書赫利桑甫·格利果利耶夫把別人的木板賣給包工頭;你知道,他這是騙錢。我也給牽連到這個案子裏去了,因為他們打發我到飯鋪裏去買酒;其實,文書並沒有分錢給我,連一杯酒都沒有請我喝過,可是我窮,人家看我這模樣,就認為我大概是個靠不住的人,沒出息的人,我們倆就都給帶到法院裏去了。他坐了牢,我呢,上帝保佑,總算宣告無罪,給放出來了。法庭上念了這麼一個公文。他們都穿著製服。我是說那些法庭上的官兒。我跟你說吧,老爺,我們這份差事叫沒幹慣的人去幹,那真倒黴透了,簡直要人的命,可是我幹起來,倒也沒什麼。不出去跑,反而會腿痛。待在家裏,那在我反而更糟。待在鄉公所裏不出去,就得給文書生火啦,給文書送水啦,給文書擦皮鞋啦。”“你掙多少錢薪水?”雷仁問。“一年八十四個盧布。”“恐怕總還有點外快。這總有的吧?”“哪兒有什麼外快!這年月老爺們很少賞酒錢。這年月老爺們變得凶了,動不動就生氣。你給他送公文去,他生氣,你在他麵前脫掉帽子,他又生氣。他說,‘你走錯了門,’他說,‘你是個酒鬼,嘴裏有一股蔥臭味,’他罵你笨蛋,狗崽子。當然,和氣的老爺也有,可是從他們手裏哪兒拿得到什麼錢?他們光是耍笑你,給你起各式各樣的外號。比方拿阿爾土興老爺來說吧,為人倒還和氣,看上去挺清醒,有頭腦,可是一見著我,就嚷開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起了個怪外號。他說你這個……”鄉村警察說了幾個字,可是聲音很低,聽不清楚。“什麼?”雷仁問。“你再說一遍。”“行政人員!”鄉村警察大聲又說一遍。“他早就這樣叫我,有六年了。你好,行政人員!不過我也不在乎,隨他去叫吧,求上帝保佑他。有的時候,某位太太吩咐人給我一杯酒喝,一小塊餡餅吃,我呢,就為她的健康幹杯。莊稼漢倒大半都肯給我點什麼,莊稼漢是厚道人,敬畏上帝:有的給一小塊麵包,有的給點白菜湯喝,有的請你喝一盅。鄉長總是在飯鋪裏請人喝茶。剛才那些證人也出去喝茶了。他們說:‘洛沙津,你替我們待在這兒守著吧。’他們每個人都給我一個戈比。他們不習慣,害怕。昨天他們也給了我十五個戈比,還請我喝了一盅。”“莫非你就不害怕?”“害怕,老爺,不過要知道,這是我份內的事,我的差事嘛,那就不能躲開不管了。今年夏天我押著一個犯人進城去,他狠狠地揍了我一頓!好狠呐!好狠呐!四下裏是田野和樹林,你能躲到哪兒去?眼下這件事也是這樣。這位列斯尼茨基老爺,我還記得他這麼高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認得他父親,也認得他母親。我是涅多肖托瓦村人,列斯尼茨基老爺家離我們不過一俄裏路,甚至還不到一俄裏,我們兩家的田界緊挨著。列斯尼茨基老爺有個姐姐,是個老處女,敬畏上帝,心地仁慈。主啊,讓你的奴隸尤麗雅的靈魂安息吧,讓它永生吧!她沒有出嫁,臨死把她的全部財產分了,把一百俄畝土地送給修道院,把二百俄畝土地送給我們,涅多肖托瓦村社的農民,來紀念她的靈魂,可是她的弟弟,那位老爺,卻把那張紙藏了起來,據說放在火爐裏燒掉了,把所有的土地都霸占了。你知道,他當是這於他有好處,可是,不行啊,你等著就是,在這個世界上靠了弄虛作假是混不長的。後來這位老爺有二十年沒有到神父那裏去懺悔,你知道,他不進教堂的門了,臨死的時候也沒有懺悔,他的肚子脹破了。他胖得不得了。他的肚子一下子就脹破了。後來少東家,也就是謝廖查③,欠下了債,他的財產全給人家拿走抵了債,有多少就拿走多少,一點也沒剩下。他呢,學問又不大,什麼事也不會幹。他舅舅當地方自治局執行處的主席,心裏尋思:‘把他,謝廖查,弄到我這兒來當個代理人,讓他做保險代理人,這個工作比較簡單。’可是少東家脾氣高傲,也想把日子過得有氣派,有排場,自由自在,所以,你知道,要他坐著一輛破板車在全縣跑來跑去,跟莊稼漢談話,他就覺得難受了;他走來走去,眼睛老是瞧著地下,瞧啊瞧的,一句話也不說;你對著他的耳朵叫一聲:‘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他就回過頭來說一聲:‘啊?’隨後又瞧著地下了。現在呢,你瞧,他用自己的手把自己幹掉了。這不象樣子,大人,不對頭。誰也不明白這個世道是怎麼回事,慈悲的主啊。當然,你父親有錢,你窮,你心裏難過,不過那又有什麼辦法呢,你總得將就著活下去嘛。從前我也過得好,老爺,我有兩匹馬,有三頭奶牛,養著二十來隻羊,可是臨了隻剩下一個背包,而且就連這個背包也不是我的,是公家的。如今在我們涅多肖托瓦村裏,說句老實話,那就數我的房子最糟了。當初莫凱伊用過四個聽差,眼下莫凱伊自己做了聽差。彼特拉克本來有四個雇農,現在彼特拉克本人成了雇農。”“那麼你是怎麼窮下來的呢?”偵訊官問。“我那些兒子死命地灌酒啊。他們那種灌法簡直沒法說,說了你也不信。”雷仁聽著,心想:他雷仁遲早總會回到莫斯科去,而這個老人卻要永遠留在此地,老是東奔西跑。他雷仁在這一生中不知還會遇見多少這種破衣爛衫、很久不梳頭的、“沒出息”的老人,在這種人的心裏,一枚十五戈比的錢幣、一小杯酒以及對於在這個世界上靠弄虛做假混不長的深刻信念,是以某種方式緊緊地結合在一起的。後來雷仁聽膩了,他就吩咐拿幹草來鋪床。客房裏擺著一張鐵床,上麵有枕頭,有被子,本來可以把那張床搬過來,可是那個死人在床邊差不多躺了三天(他臨死以前也許在床上坐過),現在要睡在那張床上就會不舒服了。……“現在剛七點半鍾,”雷仁看一下表,暗想。“這多麼可怕呀!”他不困倦,可是又沒有事情可做,無法消磨時間,他就躺下去,蓋上毛毯。洛沙津收拾茶具,進進出出跑了好幾次,吧嗒著嘴,不住地歎氣,老是在桌子旁邊走動,最後拿著他那盞小燈,走出去了,雷仁在後麵看著他那又長又白的頭發和傴僂的身體,心想:“活象歌劇裏的魔法師。”天黑下來了。大概月亮藏在雲後麵,因為窗子和窗框上的雪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嗚—嗚—嗚!”暴風雪唱著。“嗚—嗚—嗚!”“老—天—爺啊!”閣樓上有個女人哀叫著,或者聽起來象是那樣。“我—的—老—天—爺啊!”“砰!”外麵有個什麼東西敲著牆。“嘩啦!”偵訊官細聽一下:根本就沒有什麼女人,那是風在吼叫。他覺得冷,就把皮大衣蓋在毛毯上麵。他漸漸暖和過來,心裏想:這一切,暴風雪啦,小木房啦,老人啦,躺在隔壁房間裏的屍體啦,這一切同他所希望過的生活相隔多麼遠,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多麼陌生,微不足道,沒有趣味啊。假如這個人是在莫斯科或者莫斯科近郊的一個什麼地方自殺,而必須進行偵訊工作,那就會有趣味而且意義重大了,睡在屍體旁邊的房間裏也許甚至會害怕;可是,這兒,在這個離莫斯科有一千俄裏遠的地方,這一切就好象換了樣子,這一切都算不得生活,算不得人,而隻是象洛沙津所說的那種“照規矩”存在著的東西而已,這一切在記憶裏連一丁點的痕跡也不會留下,他雷仁一坐車走出綏爾尼亞村,馬上就會忘光。祖國,真正的俄羅斯,是莫斯科,是彼得堡,而這兒是內地,是移民區。每逢你渴望著大顯身手,揚名天下,比如做一個專辦特別重大案件的偵訊官或者地方法院的檢察官,做一個上流社會的社交家,那你就一定會想到莫斯科。如果要生活,那就要在莫斯科,而在這兒,你什麼也不會想望,很容易聽天由命,做個默默無聞的角色,在生活裏隻巴望一件事,那就是趕快走掉。於是雷仁幻想自己在莫斯科的街道上跑來跑去,到熟人家裏去拜訪,會見親人和同學。他想到他現在才二十六歲,即使過五年或者十年才能脫離此地,到莫斯科去,那也還不算遲,前麵還有整整一輩子的生活在等待他,他的心就甜蜜地縮緊了。等到他的思想開始紊亂,他漸漸落入迷迷糊糊的境界,他就想象莫斯科法院裏的長廊,想象自己起立發言的樣子,想象他的姐妹們,想象一個樂隊不知什麼緣故老是這樣吵鬧:“嗚—嗚—嗚!嗚—嗚—嗚!”“砰!嘩啦!”這聲音又響起來。“砰!”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地方自治局執行處跟一個會計員講話,有一位瘦瘦的、臉色蒼白的先生走到辦公桌跟前來。這人生著一對黑眼睛,一頭黑頭發,眼神很不愉快,就象午飯後睡得過久的人一樣,這種眼神破壞了他那秀氣而聰明的臉相。他穿的那雙高統靴跟他不相稱,顯得很粗糙。會計員介紹說:“這是我們地方自治局的保險代理人。”“原來他就是列斯尼茨基,……就是他,……”雷仁現在明白了。他回想列斯尼茨基的低微的說話聲,想象他走路的樣子,覺得現在自己身旁好象就有一個人在照列斯尼茨基的步態走動似的。他忽然害怕起來,他的心涼了半截。“是誰?”他驚恐地問道。“巡警。”“你上這兒來幹什麼?”“我,老爺,是來問一聲。您剛才說用不著找鄉長,可是我擔心,他也許會生氣的。他本來吩咐我去一趟。要不要去一趟?”“走開!我厭煩了,……”雷仁懊惱地說,又蓋好毛毯。“他也許會生氣的。……我去了,老爺,祝您在這兒睡得舒服。”洛沙津走出去了。前堂裏響起一些人的咳嗽聲和低語聲。大概證人們回來了。“明天早點讓這些可憐的人走吧,……”偵訊官暗想。“天一亮,我們就動手驗屍。”他剛昏昏睡去,忽然又響起什麼人的腳步聲,不過這腳步聲並不膽怯,而是又急又響。房門砰地響了一聲,然後是說話聲,劃火柴的聲音。……“您睡了?您睡了?”醫師斯達爾倩科匆忙而生氣地問道,一根連一根地劃亮火柴,他全身都是雪,身上冒出一股寒氣。“您睡了?起來,我們到馮·達烏尼茨家裏去。他打發馬車來接您了。走吧,在那兒您至少可以象人那樣吃頓晚飯,睡一覺。您瞧,我親自來接您了。馬是好馬,我們不出二十分鍾就可以到了。”“現在幾點鍾?”“十點一刻。”雷仁睡意蒙矓,很不痛快,穿上氈靴和皮大衣,戴上皮帽,外加長耳風雪帽,跟醫師一塊兒到外麵去了。嚴寒已經過去,然而刮著刺骨的大風,順著街道卷起一股股雪花,這些雪花仿佛嚇得正在逃跑似的。圍牆旁邊和台階上都積起高高的雪堆。醫師和偵訊官坐上雪橇,周身雪白的車夫彎下腰去,給他們扣上車毯。他們兩個人都覺得暖和了。“走吧!”他們坐著雪橇穿過村子。“‘掘開一道道鬆軟的壟溝,’④……”偵訊官一麵瞧著拉邊套的馬怎樣邁動著四條腿,一麵懶洋洋地想道。所有的小木房裏都點著燈火,仿佛是大節期的前夕似的:農民們都沒有睡,害怕那個死人。車夫陰鬱地沉默著:大概剛才站在地方自治局的小木房門口的時候,等得厭煩了,如今也在想那個死人吧。“剛才在達烏尼茨家裏,”斯達爾倩科說,“他們聽說您留在這所小木房裏過夜,就都責怪我為什麼沒有帶您一塊兒去。”在村口轉彎的地方,車夫忽然扯著嗓門大叫一聲:“讓開路!”有一個人閃過去了,他已經從大路上走開,站在齊膝的雪中,瞧著這輛三套馬的雪橇;偵訊官看見一根彎柄拐棍、一把胡子、一個斜掛在腰間的包,他覺得這人好象就是洛沙津,甚至覺得他在微笑。這個人閃現了一下就不見了。這條路先是沿著樹林的邊沿向前伸展,後來就變成一條寬闊的林間通路了。他們眼前閃過一些老鬆樹,閃過一片小樺樹林,閃過一些高高的、有節疤的、年輕的橡樹,它們孤零零地立在一片不久以前剛砍掉樹林的空地上,可是很快一切都在空氣中,在雪霧中混成一片了。車夫說他看見一片樹林,可是偵訊官什麼也看不見,隻看見那匹拉邊套的馬。風朝著他們的脊背吹來。忽然馬停住了。“喂,怎麼啦?”斯達爾倩科生氣地問道。車夫一句話也沒說,從車夫座位上下來,開始繞著雪橇快跑,他跑的圈子越來越大,離雪橇也越來越遠,好象他在跳舞似的,最後他跑回來,坐上雪橇,往右轉彎。“迷路了還是怎的?”斯達爾倩科問。“沒—什—麼。……”他們走到一個小村子,那兒一點燈火也沒有。又是樹林,田野,又迷了路,於是車夫跳下雪橇,跳舞。這輛三套馬的雪橇在一條黑暗的林蔭道上跑著,跑得很快,那匹烈性的拉邊套的馬碰擊著雪橇的前部。在這兒,樹木呼嘯著,那響聲叫人害怕,天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輛雪橇仿佛正在衝到一個深淵裏去似的。突然間,門口和窗子裏的明亮燈光射進人的眼簾,好意的、忽高忽低的狗叫聲、人的說話聲響起來。……他們到了。他們在前廳裏脫掉皮大衣和氈靴,樓上有人在彈鋼琴,彈的是《UnpetitverredeCliquot》⑤,可以聽見孩子們在頓腳。來客立刻感覺到在古老的地主宅子裏常有的那種溫暖的氣氛,在這種地方不管外麵的天氣怎麼樣,人們總是生活得溫暖,幹淨而舒適。“這才好,”馮·達烏尼茨說,握一下偵訊官的手,他是個胖子,脖子粗得驚人,留一把絡腮胡子。“這才好。歡迎歡迎,跟您認識很高興。要知道,我跟您好歹還要算是同行呢。從前我做過副檢察長,然而時間不久,總共隻有兩年,後來我到這裏來料理家事,就在這兒逐漸年老起來。一句話,老家夥了。歡迎歡迎,”他接著說,顯然在壓低嗓門,免得說話聲太響;他和客人們一起走上樓去。“我的妻子不在了,死了。讓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幾個女兒。”說完,他回轉身去對樓下大聲嚷道:“吩咐伊格納特,明天早晨八點鍾以前把雪橇備好!”他的四個女兒都在大廳裏,她們是年輕的姑娘,相貌俊俏,都穿著灰色連衣裙,頭發也梳成同樣的款式;她們的表姐也年輕,招人喜歡,帶著幾個孩子。斯達爾倩科已經跟她們認識,就立刻請求她們唱個歌,有兩位小姐口口聲聲說她們不會唱歌,也沒有樂譜,反複地說了很久,後來那位表姐在鋼琴旁邊坐下來,她們就用發顫的嗓音唱了《黑桃皇後》裏的二重唱。《UnpetitverredeCliquot》又彈奏起來,孩子們就跳跳蹦蹦,頓著腳打拍子。斯達爾倩科也跟著跳。大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