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於是便拉了莫小雪快步走了進去，再掀起門簾，便見小小的一盤炕上，穩坐著一位身材嬌小的老人，穿著最簡單的粗布衣服，衣服本是灰色土布，已經洗得發白了，而且打著補丁，稀疏的白發在腦後整整齊齊地挽了一個發髻，一根銀簪子斜斜插在發髻上，正從麵前的笸籮裏麵拿著煙絲在往煙鍋裏填。
剛剛狂吠的黃狗，此時正在莫小雪的腳邊轉圈。
媽媽站在炕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老姨。”媽媽把藏在身後的莫小雪一把拖了出來，推到老人麵前，低頭對莫小雪說：“快叫姨姥姥。”莫小雪貼著媽媽的身體，怯怯地叫了一聲姨姥姥。便不敢再看她。
對於這個年紀的老人，莫小雪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總是感覺他們的背後有一個無形的黑洞，裏麵又黑又冷，沒有盡頭，仿佛有一隻手會隨時伸出來，會把人往裏麵拖。
莫小雪清亮的童音剛剛落下，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忽然停下手中扯煙絲的動作，慢慢抬起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莫小雪看了起來，銳利的眼神竟完全不似一個老人的應該有的眼神。
半晌之後，老人慢慢地歎了口氣，隻說了一句：“七月半的孩子，命苦。”
莫小雪的媽媽吃驚地看著那個被稱作姨姥姥的人，眼睛裏充滿了不可置信，良久之後，莫小雪的媽媽才澀澀地開了口：“這孩子的確是七月十四生的。”
8歲莫小雪竟好似聽懂了其中的意思，站在媽媽身後靜靜地看著那個她應該叫姨姥姥的老人。
老人向著莫小雪伸出了一隻手，蒼老而幹枯的一隻手，可是確出奇地幹淨纖細。莫小雪聽媽媽說過，金姨姥先時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後來戰亂了，才從城裏逃到了山上，再後來建國了，才從山上下來，搬進了這個叫做信義屯的地方，剛下來的時候，跟前還有個妹妹，不過人人都說那是她逃難時從家裏帶出來的丫頭，這妹妹幾年之後便經人說媒嫁了外鄉去，她便自此開始一個人獨居。
屯子裏人見她和善不多事，又會記賬寫字，逢年過節便有人開始找她寫對子，她又懂些周易八卦，會掐算個大事小情，漸漸地，竟在信義屯裏落下腳來。
屯裏的人口簡單，慢慢也把她當個重要的人物供養起來，這些年過去，早已成了屯裏的老人，婚喪嫁娶都要請她出來做供養。
隻是她的出身來曆卻也成了個迷，先時跟著的人雖已嫁了外鄉去，逢年過節還是會領著孩子回來住上一段時間，前幾年老人的妹妹故去，自此探望老人的任務便落到了妹妹的兒子身上。
多少年過去了，老人無論冬夏，始終是不肯出屯子半步，至多就是到屯子後山上去采一些草藥。妹妹的兒子多次請她去鄉裏過年，可是老人卻從來隻是微笑搖頭，於是妹妹的兒子每每過年之前都會過來幫她過來忙忙年。
看著姨姥姥溫和的笑眼，出乎意料地，莫小雪卻突然對她產生了一種親近感，先前的恐懼慢慢退卻，莫小雪聽話地走到她麵前，黑白分明的眼睛閃著好奇的光。
老人把莫小雪攬到身前，摸著她的小辮子語氣和藹地問道：“這兩天是不是總想睡覺啊？”
旁邊莫小雪的媽媽低聲答應著：“半個多月了，一天到晚就是想睡覺，也不肯吃飯，上醫院查也沒查出什麼毛病來，沒辦法了，找您來給看看。”
老人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抬頭看著莫小雪的媽媽：“孩子的爺爺想她了，來看看她。”
8歲的莫小雪自然是不懂這些的，她抬起頭脆生生地說道：“我爺爺早就去世了呀！”
莫小雪的媽媽也是愣了一下，隨即便沉默不語。
姨姥姥看著莫小雪輕輕地笑了起來，慢慢地說道：“去世了也是可以來看你的，爺爺想你了，就來了。”
莫小雪疑惑地看了媽媽一眼，然後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姨姥姥摸著莫小雪的頭，抬頭對莫小雪的媽媽說：“大姑娘這些年過得可好？”
莫小雪的媽媽眼神瞬間就暗了下去，半晌之後才慢慢地開口：“多謝老姨掛念，過得還算好。”聲音裏有難掩的落寞。
老人看著莫小雪，卻是對媽媽說：“大姑娘，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家不知一家事，日子好了，事多了，凡事就忍讓著點，也就過去了。”
多年以後，莫小雪想起姨姥姥的那段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迷一樣的姨姥姥，原來早在最初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便神秘地洞知了她今後的人生，一語成讖。
莫小雪隻記得媽媽在聽到姨姥的話時，卻哽咽著哭了起來，坐在炕沿邊上，低著頭哭得不能自已，莫小雪也好像想起了什麼，爸爸的夜不歸宿，媽媽的焦急困頓，家裏這兩年來的不消停，一幕一幕出現在莫小雪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