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亭亭老師和她的學生們(3 / 3)

亭亭笑了,說,我也是鄉下出來的。是鬆濤縣,離省城有五百多公裏。我在省城念大學,四年前就到省城來了。

許家珍嬸子看了亭亭一眼,出來還是好吧,雖說在城裏做什麼都要錢,但找錢的路子也多,撿個飲料瓶子也能賣一角錢,在鄉下到哪裏去撿飲料瓶?說完她笑了,露了一嘴的黃牙。然後轉頭叮囑家珍,洗完衣服就去把爐子生起,今天熱,晚上煮稀飯吃,買幾個饅頭,炒碗萵筍胡豆,菜都在袋子裏頭,再拌碗辣椒豆豉,你叔叔回來,給他炒點回鍋肉。又對亭亭說,王老師,你一會兒就在我們家吃飯。亭亭起身說,不了,我還要去一個學生家看看。許家珍嬸子的笑容卻堆在臉上,你是看不起我們家吧,窮人家的飯你也可以嚐一下呀。亭亭趕緊解釋,真的還有事。

見亭亭動了步子,許家珍忙站起來,和亭亭老師再見。許家珍嬸子粗著嗓門對許家珍說,快做你自己的事!

亭亭也去過陳張和的家。

他家就是桃兒山下的那間水泥磚房。亭亭走過水塘邊的一條發亮的土路,再上十幾道水泥磚砌成的坎,就來到了門前。房屋關著門,陳張和的爸爸不定又忙生計去了,但雙休日,陳張和應該在。一敲門,屋裏的狗就叫起來。再敲,狗又不叫了,隻狺狺地哼,那聲音像在央求她什麼。

亭亭從坎上退了下來,往回走,經過路邊小攤,買了點米,又買了把小白菜。這時就看見路的一旁有個涼棚,棚下有台球桌,一群赤著膊的大男孩在圍著打台球。亭亭走過時,一個嫩嫩的男聲說,亭亭老師,你們班的陳張和在這裏!亭亭轉過頭去,果然,陳張和在涼棚下,正追打著剛才說話的那個男孩。亭亭就喊,陳張和。陳張和停下來,笑笑著叫一聲亭亭老師。夏天的陳張和高了一點,但更黑更瘦了。亭亭說,也不弄件衣服穿上,這個樣子不文明。陳張和說,太熱了。亭亭發現他身上有幾條結了痂的傷痕,就說,你爸爸又打你了?陳張和看看身上,連忙說,沒有沒有,是我下水塘遊泳時掛著了。亭亭皺了皺眉,說謊,那水塘裏能有什麼東西把你給掛著?陳張和就紅了臉,說,放心,我爸打不死我的。亭亭歎氣,你聽話他就不打你了。陳張和說,亭亭老師,你對我爸這個人估計太高了,他是個土匪型的。亭亭笑了,說,你倒是會概括。陳張和說,要不是現在還要靠他養著,我早就離開他走了。亭亭說,越說越來勁了是不?快回家去,我剛從你家回來,那隻狗餓得直叫喚。陳張和一聽,臉色就變了,你去我家做什麼!亭亭說,去看看啊。陳張和說,有什麼好看的!把手裏的杆子一丟,看也不看亭亭一眼掉頭就走了。

亭亭明白了,陳張和不願意別人了解他的生活。

龍慶說的話是真的?她又在想。

十一

暑假到了。

亭亭沒有回家,在省城打工。打工跟上課不同,亭亭還是把那副茶色眼鏡戴上,又梳下一綹頭發把右臉頰蓋住。亭亭先找到一個家教工作,在省城的別墅區,給一個小女孩補課。才上門幾天,女主人就陡然說,王老師,我們家要到三亞去旅遊,這課就不上了。亭亭什麼都沒說,領了這幾天的工錢走了。她知道,是她的臉讓女主人把她辭退了,因為她教的那個女孩盯著她看,然後問她,你是不是魔法學校的老師?

亭亭又到超市去找工作,還到飯店去當服務員,可都仍然幹不長,沒幾天就換一個活,失敗感籠罩著亭亭,一回到出租屋,她就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什麼都不想,盡力把一天的疲勞和不痛快從腦子裏趕走。可是又怎麼趕得走呢?於是,就爬起來給媽媽寫信:

媽媽,這個暑假,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給一個孩子當家教,隔一天去上一次課,教閱讀和作文。孩子的父母對我很好……

媽媽,一到晚上我就想你,想月亮下的稻田。省城的八月很熱,不過我還是能適應。媽媽你要多保重,我掙夠了錢就把你從鄉下接到省城來……

這天,亭亭在省城的手機專賣店推銷新款手機,身上穿著那件寫有“買手機到天意”的大紅背心,頭上戴了一頂紅色的遮陽帽。這身裝束很奇怪,但又不能不穿上它。大街上無數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可亭亭心裏空蕩蕩的,仿佛置身於一個人的荒漠中。她甚至想,快開學吧,開學了和學生在一起怎麼也比現在這樣好……

突然,一個聲音傳來,亭亭老師!

轉身一看,是陳張和。

人群中竟有一個熟識的人出現了,亭亭突然有了種感動。

陳張和背著個背篼,臉曬得黑黑的,正朝著她笑。亭亭忙問,你也進城打工?陳張和就點頭。亭亭說,你打工早了點,要知道,你幹活可是童工哦。陳張和說,早什麼呢,該鍛煉一下了。亭亭就笑了,說,這話怎麼聽著像乖孩子說的,幹了幾天了?陳張和說,十多天了吧。亭亭問,今天有人找你背東西沒有?陳張和說,有一個老太太找過我,我把她買的一堆菜背回家,她給了我四塊錢。亭亭說,好啊,掙工資了,不過,不要累著了。陳張和說,其實我不幹也可以的,但我想躲我爸爸。亭亭說,你恨你爸爸?陳張和下意識地點頭,趕緊又說,亭亭老師,我請你吃雪糕。亭亭說,我哪會吃你的,不過,這話我聽著舒服。陳張和就越發地高興了,去拿亭亭手中的一遝單子,要幫她發廣告。亭亭說,不用你幫,你想做什麼做什麼去,注意安全就是。陳張和說,假期好長啊,我都想開學了。亭亭說,知道學習的重要了?陳張和說,不是,是想看到你。亭亭就覺得心裏暖暖的,笑了說,這話是讓我高興的吧,真上課了你又難受,挑著事跟同學鬧。陳張和也笑了,說,真的,看到亭亭老師就像看到媽媽一樣。亭亭笑著說,想不到我們陳張和越來越會說話了。陳張和說,真是這樣的!亭亭說,那我問你一句話,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她停了一下才說,我覺得奇怪,你媽媽怎麼不到學校來看你呢?陳張和的臉就沉下來了,沉默一會兒,說,不知道。接著趕緊換話題,亭亭老師,你幹一天有多少錢?亭亭說,怎麼,你還查我的賬?我一天收入三十塊。陳張和快活地叫,還是比我多,我一天差不多二十塊錢。他因為老師收入比他多而高興,亭亭心裏有點濕潤,嘴上隻說,那我請你吃雪糕。陳張和卻說,等你一天掙一百塊錢的時候吧。

說完陳張和看著遠處,指給亭亭,那幫小鬼來了。亭亭轉頭一看,是好幾個學生。這些學生也看到她了,一起跑著叫起來,亭亭老師!

亭亭說,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苗青說,我媽媽給我說的,她昨天看到你了。亭亭就有點不好意思,說老師要不打工,房租就付不起了。學生們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說打工很正常的啊,我們假期都打工呢,我們約著去采茶,采一斤可以得五十來塊錢,就是有點累。龍慶說,我們掙了錢就買冰棒吃,買飯吃,等坐車回到家,一摸口袋,一分錢又都沒有了。亭亭和其他學生就大笑。苗青說,你怎麼那麼誇張啊,你不是還交了一個月的學費?龍慶說,我是逗亭亭老師高興。陳張和說,我才不交學費呢,我爸養我,就應該給我交學費。亭亭說,你不應該這麼想。陳張和說,他總是說,要是沒有我,他過得好得很。亭亭問,那你掙了錢怎麼花?龍慶搶著說,他都拿去打台球賭博了!陳張和就笑著去打龍慶。亭亭叫住陳張和,認真地說,你自己的血汗錢自己要珍惜啊,賭博是絕對不行的。陳張和不說話,隻點頭。

亭亭惦著怎麼沒見許家珍。苗青說,從家裏出來在路上看到她的,邀她一塊到城裏找亭亭老師玩,可她要到工地上給她叔叔送飯。龍慶插嘴說,我看許家珍就是她叔叔一家的小保姆了。苗青也說,我看也是。亭亭唉了一聲,那怎麼辦呢?陳張和說,先熬著吧,總有一天會熬出頭的。亭亭心裏沉了沉,覺得這孩子心思很重,轉了話題說,好了好了,你們玩去,我總站著跟你們說話,老板要不高興的。龍慶說,那我們幫你發廣告。亭亭阻止了他們,讓大家先去玩,等五點鍾再來找她,一起回去。

十二

冬天又到了。雖說進入了十二月,但天氣不怎麼冷,每天都有豔陽高照,讓人懷疑這是否是冬季。

亭亭一直想走,一直又都沒有找到更好的能接受她的學校。那就再待著吧,周校長說了,他現在把精力都放在苦瓜村那塊地的競拍上,學校真要是有了新校址,建得像模像樣,那倒是可以考慮留下來。

這段時間,亭亭把教學抓得更緊了,因為班上的學生已經六年級了,又臨近學期考試。周校長也把六年級的老師都找了去,強調關鍵時候不要掉鏈子啊,這個學期要爭取六年級考個百分之八十的全優,打敗公辦學校!讓教育局看看,我們私立學校也不是吃素的。這樣對我競爭那個地塊也有利,教育局覺得我們學校有發展前途,就會幫我爭取,如果得到那地塊,對我、對你們都有好處。

又是一個星期一。一早亭亭就來到學校,她要把學生們做的模擬試卷本收上來批改,有什麼問題好及時反饋給學生,時間還必須抓緊,因為要趕在統考之前把這個本子上的題目都做完。六年級的模擬試卷快趕上高三的了,也像高三一樣,將二十來份模擬卷裝訂成一個本子,發給學生做,一次做個兩三份。另外,亭亭還會想辦法再出些題目,讓學生不至於見到偏題難題下不了手。

早讀時間,除了陳張和,學生們都到了。下了早讀,才見到陳張和蔫蔫地走進教室。亭亭就沒好氣地說,陳張和,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他渾身抖了一下,好像突然受驚的樣子。似乎陳張和今天有哪兒不太對勁,仔細看,他穿的棉衣是他爸爸的,下身卻又是一條夏天穿的淺色單褲。這身衣服給人感覺怪怪的。陳張和躲開亭亭的目光,低聲說了一句,起晚了。亭亭更生氣,你都不知道讓你爸爸叫你?我可給你說啊,隻有十八天就考試了!想想又追一句,你是昨天打台球打晚了吧!陳張和沒有答話,低著頭走向自己的座位。

上課時,陳張和一直趴在桌子上。亭亭不禁疑惑,難道又挨餓了?

下課後,亭亭走到陳張和的座位前,問他怎麼總趴在桌上,是不是餓了。陳張和趕緊直了身子,搖頭。亭亭又問,感冒了?陳張和又搖了搖頭。亭亭就硬了聲音說,這又不是那也不是,就好好坐直了聽課,不要像霜打了一樣!陳張和不看亭亭的眼睛,隻點點頭。

晚上,亭亭批改陳張和的皺巴巴的試卷本時,發現上麵有散碎的絳紅色,有一處可能被手指抹過,呈現出一彎淡淡的弧形,燈光下看,像一片枯殘的楓葉。這顏色亭亭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想起第一天來道興學校時陳張和順著耳朵淌下來的絳紅色的血,這小子,肯定又挨他老爸揍了。她眼前出現了陳張和那狡黠又黑瘦的麵影,不知是該氣還是該憐。

亭亭驚奇地發現,這次布置的作業陳張和竟什麼都沒有寫就把試卷本交上來了,一股火氣衝了上來,咬著牙想,看我明天怎麼收拾你!她恨恨地把這本子“啪”地放一邊,又拿過來另一個本子。

這是許家珍的本子,卷麵很幹淨。亭亭的火氣就漸漸平息了,想著那張秀氣的笑臉和那瘦小忙碌的身影,亭亭不由歎了一口氣,這孩子,她媽媽要是腦子不糊塗,看到她女兒現在過的日子,還不知怎麼心疼呢。

許家珍的作業還是做得那麼好,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個回家就要操勞的孩子做的作業,也不知晚上要做到幾點。

改完試卷本,亭亭統計了一下,這次有十七個學生的分數是八十分以下。她就想,好久沒有敲打了。在她心裏,不到八十分就是不及格,因為優秀率指的是八十分以上的成績。亭亭又想到了陳張和。這小子竟敢交個空本子給我,想糊弄我?要狠狠訓他一頓,給他兩巴掌!不過,今天這個陳張和,真有哪兒不對勁。管他的,不做試卷我就給他好看,也是為他好。

亭亭走到床邊,翻開墊絮,從床下的竹篾板上抽出了一根竹條,將一頭截了下來,用刀削平整了,放進那個布包裏。

備了一會兒課,亭亭打著嗬欠推開窗戶,讓夜風吹進來。她喜歡這裏的夜晚,有水一樣的靜謐。仔細聽,能聽到起伏揚抑的鼾聲,有時也會爆出幾聲女人和男人的爭吵以及狗們的驚吠,不過沒有多久就消失了。這裏很多人白天都要做活,所以睡得早,好讓粗礪的身子積蓄出取之不盡的力量。這力量是他們養家糊口的本錢。

一會兒,亭亭關上窗戶,去洗了洗,準備睡了。就在她脫衣的那會兒,聽見了“篤篤”的敲門聲,於大姐在門外喊她。亭亭穿好衣服,把門打開。剛要問什麼事,許家珍從於大姐身邊靠過來,淚汪汪地說,亭亭老師,我嬸

子一家,不見了……

十三

亭亭昨夜沒睡好。

陪著失魂落魄的許家珍在光腦殼村找了一圈,連她叔叔嬸子的影子都不見。下午,許家珍放學回來叫叔叔家的門,想舀米煮飯,怎麼也沒有叫開,就去找鑰匙來開門。進門後覺得叔叔家很空,床上的被子枕頭都不見了,但她沒有在意。去舀米,一看米桶裏的米也沒有了,就想等嬸子回來拿錢買米,結果總是等不到。後來房東來了,房東是住在城裏頭的,他在城裏買了房,他告訴許家珍,你叔叔家昨天就到城裏找我退了房了。房東換了她叔叔家的門鎖,臨走時說,你家再不交房錢就搬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許家珍惶恐不安,不知以後該怎麼辦了。亭亭拉住她的手安撫說,不要緊,我們再想辦法,最好是聯係上你爸爸。但其實那一刻她無奈得要命,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亭亭陪著許家珍回家,沒有路燈,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許家珍的媽媽仍然一如既往地在門口的木凳上坐著,隻是身上換了件暗色的棉大衣,可能是許家珍給她穿上的。她在夜風中,嘴裏叨叨著什麼,手裏還搖著那把扇子。

亭亭叫許家珍把媽媽扶進家,把門鎖好,又叮嚀,早點睡了啊,明天還要早起上課,我去給你問問,看看能不能申請低保。看到許家珍含著淚點頭,亭亭這才離開。

亭亭回到了出租屋。於大姐還沒有睡,坐在沙發上看言情劇,邊看邊抹眼淚。亭亭問,於大姐,你說我那個學生,就是剛才來的那個,能不能申請到低保?

這個女人擤了一把鼻涕,抬了塗了眼影的淚汪汪的眼睛大聲說,申請低保的一個條件就是,戶口在當地派出所,要向街道辦事處申請,核實情況後才能辦,而且申請人是戶主。你那個女學生是鄉下來的,又是個學生,怎麼能辦低保嘛!

亭亭關了燈,躺在床上,許家珍那雙驚恐無助的眼睛就在腦海裏閃動。許家珍的生活忽然沒有了依靠,一定是覺得她的天呼啦一下就塌了。許家珍的叔叔嬸子肯定是預謀好了悄悄走掉的,因為許家珍母女倆成了他們家的包袱,他們要甩掉這個負擔了。這就苦了許家珍,她和她媽媽靠什麼生存?她的媽媽還好些,這個可憐的女人對愛恨憂愁都沒有感覺了,她把本該她承擔的生活擔子一古腦都給了女兒。還有那個找兒子的許家珍的爸爸,他是死?是活?她不相信他真像許家珍的嬸子說的那樣在外麵享樂,可是一切都不得而知。唉,可憐的許家珍。

第二天早上,亭亭拿著昨晚改的試卷本走進了教室。學生起立了又坐下後,亭亭就讓龍慶發本子。

亭亭不動聲色地說,翻開看看,這次作業八十分以下的,把手舉起來。

一片翻試卷本的聲音。一會兒,有學生抬著眼睛悄悄地看了看亭亭,又把頭低下。

亭亭喊,猶豫什麼,把手舉起來!十多個學生遲疑地把手舉了起來。

亭亭又喊,不許放下!從包裏拿出那根竹條,從講台上走下來。

她走到一個舉著手的孩子的身邊,厲聲說,把手放平!左手!掌心朝上!

這個學生就把左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上。亭亭狠狠地在這個白嫩的手掌裏打了一下。頓時,掌心的顏色一下就變得通紅通紅的。這個學生本能地抽一口氣,將手迅速縮回。

亭亭更嚴厲地說,伸出來!又狠狠地打了兩下。

她走到第二個舉手的學生身邊,又說:把手放平!手心向上!

這個孩子也被她狠狠地打了三下。

她邊打著學生的手心邊嘶啞地喊,讓你們不聽話,讓你們不聽話!就要期末考試了,你們還這樣,不認真!還這樣,貪玩!以後就成了,你們的父母!隻能賣苦力,隻能幹,最髒,最累的,活!我打你們,是為了,讓你們,有出息,讓你們,不低人一等……

亭亭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鬆濤縣扁井村自己家裏的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燈下,衰老的母親流著淚守著床上的她,而她臉上裹滿了白紗布……省城公辦學校的考場也出現了,評委老師盯著她的臉,驚愕的樣子……亭亭不知道有淚水從自己臉上滾下,不知道自己是在邊哭邊打。

全班孩子都哭了。不管是挨了打的還是沒有挨打的,都嗚嗚地哭。亭亭還是在打,狠狠地打……

這節課自然沒有上成。

第二節課是數學課,蘇老師卻沒有來。奇怪,昨天還看到她的。亭亭知道,一個老師突然沒有來上課,又沒有請假,就是走了。但蘇老師似乎不該這樣,她是學校裏最快樂的一個人,她說話第二句就會說到自己老公,她總是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福,她總把自己當正式教師看,喜歡人家叫她蘇老師。大概,她終於想明白應該在家享福了吧。

也好,亭亭把班上的學生都帶到了操場上。孩子們的淚水讓她心疼了,趁這堂課沒有數學老師,給他們鬆弛一下情緒,好好玩一玩。

孩子們好像知道亭亭的想法,一到操場上就誇張地笑、鬧,表現得非常愉快。這是早上第二節課,沒有上體育課的班級,孩子們不必顧忌這個操場太小,可以盡情地瘋玩。

十四

來應聘的那天下午,亭亭就在周校長的帶領下參觀過這個操場。她當時驚異於屋頂竟能做操場!但又一想,這所學校除了這裏還有哪兒能做操場?周校長看出她的驚奇,說操場很怪是吧,沒有辦法,我隻能暫時這樣了,以後有了新校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他還對亭亭說,我在你這個正牌師範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麵前是擺不起架子的,我其實也是個農民工,隻有初中文化程度,十年前從吉山扒一輛運煤車到省城的。開始是打短工,用背篼給人家送貨,後來,有家煙酒店的老板看我還機靈,就找我來給他跑銷售,慢慢的積攢了點資金。我那時就在這裏租房住,看到這裏農民工很多,他們的娃娃都沒有地方讀書,就動了辦學校的念頭。還不都是鄉下來的農民工的娃娃在這裏讀,就是個打工子弟學校,從人到學校都透出個“窮”字。學生是不是可造之材就不說了,光是一個月六十塊錢的學費,都會讓一些家長拖了又拖。

亭亭覺得周校長很坦率,才見麵,就把自己的根底告訴了她。

周校長黑、小、瘦,四十歲出頭,一看就不是城裏人。不過,他腦子靈,成天眼睛轉來轉去的。因為他心裏想得多嘴上就說得多,想得快就說得快,因此,學校裏的老師都可以跟他開開玩笑。不過這不妨礙他把錢袋子捂得緊緊的,在錢的問題上他有他的立場。聽到教師們抱怨工資低,他說,我也沒有賺多少啊,一個學生一個月才交六十塊錢,刨去房租和水電,我還要方方麵麵地協調,協調得不好,我這學校就辦不下去你們曉得不?這都要花錢。現在學校是有八百多個學生,是掙了一點錢,但我想省下錢來建新校址,那是大工程,是靠錢堆出來的。我很難的曉得不?什麼都要靠自己,連一根粉筆都要自己買,哪裏能像公辦學校!國家有辦教育的經費,但這筆經費一分錢也撥不到我這個學校裏來啊。我曉得你們背後叫我“周扒皮”,我認了,我現在處在創業期,很艱難,我連自己的皮都扒。你們嫌工資少,我也沒有肥,你們要幹就幹,我廟小,留得住的留,留不住的就不留。如果你們願意跟我一起共苦,最好;等新校址建好了,學生招得多了,我們一起同甘,共享創業的快樂!

現在站在操場上,看不到城裏的那片銀亮色了,因為毛毛雨,空氣變成白茫茫的霧色,把遠遠近近都籠罩著,頭頂上的那麵紅旗也濕濕的,不飄動了。一陣風吹來,亭亭覺得身上有點冷,便叫孩子們回教室吧,不玩了,天冷了。孩子們都不願意,說,我們不冷,等下課鈴響了再回去,亭亭老師你先回吧,不要凍著了!

這時,亭亭看見許家珍一個人站在操場的拐角處,望著同學們玩,自己卻一動不動,臉上露著呆滯的表情,就走過去問她怎麼不跟同學玩。

我不想玩。許家珍說。

那就回教室吧,站著不動會凍著的。

不,我不回去,我看著同學心裏好受些。

她一定又在想她家裏的事了。亭亭關切地問,仍然沒有辦法聯係到你爸爸?還有什麼親戚可以聯係呢?

許家珍搖頭。

亭亭想想說,那,我們還是去找派出所幫幫忙,想辦法聯係到你叔叔。

許家珍看了亭亭一眼,超乎年齡的澀澀地笑了一下,說,他們就是要躲我們,怎麼會讓我聯係到呢?一會兒又說,我不怨他們,我和媽媽確實把叔叔一家拖煩了。

亭亭不說話了,陪著許家珍站著。

許家珍又說,亭亭老師,我能請個假麼?她不放心媽媽,媽媽從昨天到今天都沒有吃東西,她想回家找鄰居借點錢給她買吃的。

亭亭答應後,許家珍道了謝,轉身走了。亭亭想想,叫住她,掏出十塊錢說,給你媽媽買東西吃。

許家珍接過錢,眼淚就下來了,說,謝謝亭亭老師。

許家珍走了。亭亭看著她的背影,有些愧疚,十塊錢真是太少了。但怎麼辦呢?她一個月的工資六百塊錢,除去房租、水電,就隻有四百來塊了,每個月要往家裏寄一百五十塊,剩下的隻能節省著用。母親老了,村小學的學生也沒有過去多,就拆點並校,都到鄉裏讀書去了,母親沒有再代課,就靠亭亭的這點錢度日,還要自己養點雞鴨,種點蔬菜。亭亭對自己老愛想到“錢”這個字眼很沮喪。但不想可能會更沮喪,她沮喪地想。

十五

陳張和自從交了試卷本後,有兩天沒來上課了。那天手心就沒有打到他。

亭亭想起他那天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認定又是他爸爸把他打得起不來床了,聯想到陳張和試卷本上的血跡,就更肯定了這一點。

這個下午,班上隻有兩處座位是空的,一個是陳張和的,一個是許家珍的。許家珍下午不來是她批準了的,因為許家珍要去打工,養活自己和媽媽。她要做的是去撿破爛賣,或者到超市上幫人背點東西。亭亭關照她要注意三點:一是,一定不要走進陌生人的屋裏;二是,天黑前一定要回家;第三,作業一定要做。許家珍都答應了,說,謝謝亭亭老師。

放學後天就陰晦下去,看來又要下毛毛雨了,亭亭老師背上那個布包,打算抓緊時間去一趟陳張和家。

那間水泥磚房的木門沒有鎖,虛掩著,露出一條縫。亭亭推開門一看,屋裏空空的,那隻狗也不在。這兒離居民區遠,找不到個人問,亭亭就拉上門,站在白菜地裏等了一會兒。可是,好半天也沒看見一個人走過。亭亭又上了那十幾道坎,在房子周圍走,希望能看到點什麼。那幾堆垃圾在冬天也散發著臭氣,亭亭捂著鼻子轉了一圈,正走著,那口水塘的對麵傳來了狗的哼哼聲,亭亭順著聲音望過去,一條黃花狗臥在塘邊上,它應該就是陳張和家的那條狗吧?那條狗見亭亭看著它,站起來又狺狺地哼著。這狗怎麼跑到塘邊上來卻不守著家呢?正想著,塘裏的水麵上冒出了好幾個泡,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亭亭不覺站住,往水塘裏看。

天空的毛毛雨下得很密了,亭亭返身加快了步子。剛走了沒幾步,那條狗又大聲地吠起來,水麵上又響起了“咕嘟、咕嘟”的聲音。亭亭頓住腳,胸口裏猛然就“咚咚”地響起來——難道是陳張和被他爸爸扔水塘裏了?

亭亭被這個念頭嚇著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尋找這個念頭出現的合理依據。試卷本上的血跡;陳張和爸爸裹著風聲抽向他的皮帶;這個中年漢子拴著兒子雙手把他牽出辦公室的凶狠模樣;陳張和倒在同學身上;那隻狗守在塘邊上不走……亭亭一下就覺得血衝上了腦門。快去報案!

可又一想,民警一定要問證據。證據?那個試卷本?他家裏會不會也有血跡?

亭亭趕緊轉身,跑向陳張和的家。

她推開門,彎下腰,在這個髒亂的屋子裏仔細找著。不用費什麼勁,她就看見一張木桌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隻是,這些血跡的絳紅幾乎成了黑色的了。她腦子裏勾畫出一幅畫麵,陳張和正在做作業,他爸爸揮舞著皮帶抽向他的頭……亭亭感到氣都快要喘不過來了。

十六

這兩天道興學校籠罩在詭譎的氣氛中,老師學生都在談論陳張和的事。一定是陳張和他爸爸陰魂不散,見到有人從水塘邊走過,就“咕嘟、咕嘟”喘氣讓人們注意到他,給他伸冤。還有那條狗,也是個有靈性的東西,呼應著陳張和爸爸的陰魂,等在塘邊,看見有人走過就叫人去打撈它的主人。有人還說,亭亭老師一定是感應到什麼了,她跟她的學生關係很好的,要不怎麼會是她想到讓警察去塘裏打撈?而亭亭呢,隻感到這一切就是一場噩夢。

那天,民警來了,又找來救援人員潛入水塘。果然,打撈出了一具屍體。但不是陳張和,而是陳張和的爸爸。圍觀的人都很吃驚,那他兒子呢,把他兒子找來問問就清楚了。

可亭亭最清楚,陳張和不見了。

這麼說,陳張和就是凶手了?那血不是他的而是他爸爸的了?要不他為什麼要跑呢?

亭亭的心一個勁地往下沉,沉得身體都跟石頭一樣重了。她又下意識地趕緊去想,陳張和有多少歲了?對,是十四歲。不到十八歲是不會被判死刑的。真要到了抓住陳張和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去為他辯護,告訴法官,陳張和是個本質不壞的學生,是他爸爸有暴力傾向,總打他。但是陳張和,你不該殺你的父親,他再對不起你,也是你的父親啊,你這是大逆不道……

那一夜亭亭噩夢不斷,一會兒夢到她正搭著一輛摩托車向著人才市場飛馳,耳邊是風聲、雨聲,道旁的景物朝身後掠去,猛然一聲巨響,她旋轉著翻滾,世界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厚厚的灰黑色……一會兒夢到她去學校應聘,麵試的老師麵目很模糊,一個個都問她怎麼不洗臉就來應聘呢?於是她跑到水邊洗啊洗……後來媽媽還出現在她的夢中。媽媽說,亭亭呀,媽媽把臉給你,你就會有工作了……她拚命地叫媽媽,這時房東於大姐養著過年的那兩隻公雞輪番叫了,亭亭一身大汗地醒了。

醒來亭亭就睡不著了,又想起陳張和,不知這孩子這一夜蜷縮在哪兒。

周校長對陳張和是否殺了自己的父親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兩件事:一是再過十五天,就期末考試了。這次,道興學校一定要保持住優良傳統,排在區裏統考的前三名!考試成績上去了,辦學才有希望!關鍵時候掉不得鏈子啊。第二件是個好事情——區政府同意他參加苦瓜村的那個地塊的競拍了!那個地塊不錯的,離這個光腦殼村也近。周校長對全校教師興奮地說,我想我有百分之九十的勝算!競拍成功的話,我再貸點款,不出一年,我們的新校舍就會建起來,我們就會有一個好的辦學環境了!

他還想說點什麼,上課鈴響了,老師們漠然地往教室裏走去。對周校長說的這些,大家都麻木了。

周校長叫住亭亭,問她,蘇老師為什麼走你知道麼?亭亭回答不知道。周校長說,這個人關鍵時候就掉鏈子,她走為什麼不先給我說一聲呢,眼看就要考試了,這時候我到哪裏去找人?

就在這天,陳張和被抓住了,簡直沒費什麼勁。他是在一個工地上偷扣件時被抓的,身上還背著書包。問他為什麼偷東西,他說餓壞了。看守工地的人把他扭送到派出所,民警問了他的姓名和住址,又上網查了查,就把他留置了,說沒想到這麼快就把他抓到了。

兩天後亭亭來到拘留所,隔著一道鐵柵欄見到了陳張和。本來是不準探視的,但警方正對陳張和一籌莫展,這小子陷入極度恐懼之中,麵對警察死都不說話,或許他的老師能和他有所溝通,警方破例了。

穿著橘色背心的陳張和一見到亭亭就哭了,弄得亭亭更不好受。

亭亭問,你為什麼要把你爸爸推到水塘裏去呢?

陳張和說,我沒有推他!

原來,那天吃過晚飯,陳張和正在家做作業,有幾個大男生找來索要他欠的打台球的錢。陳張和爸爸是剛喝了點酒的,一聲吼起來,我沒有錢,命倒有,你們拿去好了。掄起一根鏟子把,把他們嚇走了。接著轉過身來打陳張和,一下就把他的頭打破了,血都濺到了本子上。他用力拉住那根鏟子把,怕被他酒後的爸爸用鏟子打死。爸爸就狠勁地踢。他突然放了鏟子把,爸爸摔倒在地上。他就跑出門去,爸爸跟在後麵追。他繞著水塘跑,他也繞著水塘追。陳張和被追急了,“撲通”一聲跳下水塘,誰知他爸爸也跟著跳下去。陳張和遊到岸邊,回頭一看,他爸爸卻沒有了影子。陳張和想起爸爸不會遊泳,嚇壞了,連忙撲回去撈,但沒有撈到。他更怕了,糟了糟了,這個人死了,是因為追我淹死的。他大喊救人,可周圍看不到一個人……他害怕得不知所措,就跑回家來,抱著頭坐到天亮。他越坐越冷,脫了濕衣服,換上他爸爸丟在床上的棉衣,拿條夏天穿的褲子套上,洗洗臉,就去上學了。那天,中午放學,他聽見有警車在叫,以為是來抓他的,就跑了……

亭亭默默地聽著。最後問,那,你是不是打台球賭錢了呢?

陳張和低下頭,愈低愈狠。

亭亭咬著牙,你呀你,你怎麼就不聽話呢,不是沒有跟你說過,賭博沾不得麼!

陳張和說,我錯了。

亭亭說,你錯了!還把你爸爸也害死了!

陳張和的眼裏一滴一滴地冒出了淚水。

亭亭又問,你媽媽,真是被你爸爸打跑的?你恨你爸爸?

陳張和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我喜歡我媽媽,媽媽好,媽媽疼我。我媽媽跟我爸爸處不來。我姑姑,就是我的舅媽,他們是,交換的。

亭亭插了一句,換婚。

陳張和點頭,又說,爸爸壞,當著我的麵,脫媽媽的衣服……媽媽後來就不見了,我和爸爸找,到處找,就找到省城裏來了,就沒有再回去……

亭亭長長地歎氣,說,你要跟民警叔叔講真話,也講講你的家庭,我想他們會量刑處理的。

亭亭從包裏拿出給陳張和買的零食和從他家裏找來的換洗衣服,放在台子上,站了起來。陳張和突然大叫,亭亭老師,把我帶走吧,帶我走吧!我不想在這裏!不想啊!

一名警察趕緊進來,把他架了出去。

聽著陳張和越遠越響的哭聲,亭亭也流淚了。

回來的車上,亭亭竟然遇到了蘇老師。亭亭很詫異,問,蘇老師你怎麼突然就不教書了?周校長前兩天還問到我呢。蘇老師神色暗淡,勉強一笑,看看周圍,說,下了車,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好麼?

下車後,兩人找了個小飯館坐下來,要了幾個菜,蘇老師還要了兩瓶啤酒。亭亭靜靜地等著她說話。蘇老師喝了一杯酒,平靜地看著亭亭,說,我要看好我的家。亭亭很吃驚,不知蘇老師家發生了什麼事。蘇老師說,你看我稀罕我老公,是吧,可是他,竟在外麵養了個小的。都怪我,我要是不教書就好了,跟著他,他也不會這樣。亭亭搖頭,這跟你教不教書沒關係的,他隻要動了那種念頭,你就是一天都跟著他,也沒有用的。蘇老師說,總之要好點。亭亭不說話了,心裏想,這蘇老師,把人想淺了。又想到她是第二句話就要說到自己老公的人,竟遭遇這樣的結果,真讓人感慨。亭亭就問,那你,以後怎麼辦呢?蘇老師說,我也不跟他離,我給他生了兩個娃娃我怕啥?這個家不可能沒有我的位置。耗著吧,反正他也沒有跟我提離婚,我就當他是一妻一妾。要是鬧,我想我的日子也不好過,自食其力我又沒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