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亭亭老師和她的學生們(2 / 3)

周校長又問亭亭,你中午是回家還是待在學校?亭亭說,我回出租屋,我在附近租了一間房。周校長點頭,說,這樣好,不必跑路,我以前也在這光腦殼村租房子住,這裏的租金便宜得多。走吧,我們一起走。下樓時,當得知亭亭租的是於大姐家的房子,周校長說他認識亭亭的房東,他可以去幫她賣一個麵子,叫於大姐少收點錢。亭亭說,不用了,房子還不錯,二樓,也幹淨。周校長問,有電沒有?亭亭說,有,就是愛停,好像是電線的負荷太大了。周校長又問,用水方便不?亭亭說,方便的,水管在樓梯間,廁所也在那裏。周校長說,不喜歡這房子了,就跟我說一聲,我再給你找好的,帶衛生間的。亭亭說,那我先謝校長了。周校長說,謝什麼,你是我們學校學曆最高的,好好幹,幹好了以後我給你加工資。亭亭說,那我更要謝校長了。

周校長又說,省城的農民工會越來越多的,城市化嘛。我現在已經看好了一塊地,要遠些,在苦瓜村那邊,我正在活動,貸點款把這塊地買下來,以後就在那裏建新校址。亭亭笑笑,這個話她前天來應聘時就聽周校長說過了,不過她還是點點頭,說是的,我看我們學校的校舍不夠用,學生太多,教室都快坐不下了。周校長說,哪裏多,才八百五十多個。

亭亭跟周校長說著話,一同走出了校門。這時一陣風從桃兒山那邊吹過來,亭亭緊了緊身上的滑雪衫,覺得這裏的天氣比城裏冷。

新年到來不久,這個學期也很快結束了。

亭亭來的這一個月,五一班和五二班的語文期末考試成績一下就上去了,優秀率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三。周校長很高興,學期總結會上他亮著嗓門說,怎麼樣,還是本科生厲害吧?不服氣不行的,分數說明問題嘛。我這個學校要辦下去,隻拿分數說話!

寒假,亭亭回了一趟鬆濤老家。亭亭有一年多沒有回家了。

亭亭的爸爸原先是鄉完小的老師,得肺癌去世有十幾年了,是媽媽把她撫養大的。媽媽有文化,一直在村小學代課,亭亭考上師範大學到省城讀書後,家裏就隻有媽媽一個人了。

前年車禍,亭亭在省城住了半個來月的醫院,傷口拆線後就回到鬆濤的家裏療養。之後不久,鬆濤縣招聘公辦學校的教師,亭亭去應聘,筆試得了第一名,麵試卻沒有過。亭亭就想,連這個極缺老師的窮困縣份都挑我的臉,那我就到省城去,那裏機會怕還多些。

省城的學校比鬆濤縣不知多出多少,但也挑她的臉。也是的,現在每年畢業的大學生那麼多,這些學校沒有必要非去找一個臉上有疤的人來教書,影響學校的形象。何況,現在一家就一個孩子,讓省城裏的家長看到是這麼樣的一個老師來教他們的孩子,心裏會不舒服的。這麼想著寬慰自己,就好受了點,於是,亭亭放棄了公辦學校,去私立學校找工作。

私立學校無一例外地都在郊區,學生都是農民工的孩子。走了一圈,亭亭才知道,省城幾乎是被出租屋和農民工包圍著的。

去了很多學校,私立學校同樣也不要她,理由沒有說,但亭亭知道,還是因為她的臉。直到亭亭終於走到光腦殼村,走進了道興學校。

在家裏過完春節,亭亭要返回學校了。臨走時,媽媽說,亭亭,你以後還是多給媽媽寫信吧,媽媽喜歡看字,比聽你的電話來得實在,信可以反複看的,我就覺得,你在我身邊。亭亭摟了一下媽媽,說,好的媽媽,我記住了。

回到光腦殼村沒幾天,就開學了。道興學校開學沒什麼儀式,因為沒有地方讓八百多個學生都站下,於是就讓兩個班的學生和老師到操場上升國旗,其他師生都坐在教室裏唱國歌,升旗儀式結束了就上課。道興學校沒有廣播,有什麼事都是周校長集合老師口頭傳達,就是操場上升旗也隻是拿個收錄機來放國歌。各級領導是不會到這樣的學校裏來參加開學典禮的,既然他們不來,開學儀式就不必那麼隆重了。

新學期,亭亭發現,除了自己、蘇老師和周校長,其他老師都是新來的。那個劉老師說她學期結束要給她兒子打工,可不等學期結束就走了。亭亭問蘇老師,怎麼上個學期的很多老師都沒有來呢?她擔心的是周校長表揚她讓其他老師難受了。蘇老師說,這種學校哪裏拴得住人,除了五六百塊錢的工資,什麼都沒有。我沒有走是因為別的學校會挑我的學曆,其他事情呢我又幹不來。我哪會在乎這點錢,我老公每個月給我的零花錢都比這個多。我是習慣教書了,在這裏隻圖不那麼悶得慌。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來這裏的差不多都是到省城來找工作的,有點文化,又不是很高,實在找不到工作就先待在這兒,掙口飯吃,找到工作了就走,招呼都不打一個的。

亭亭點頭。她聯想起第一次來道興學校的情景。

當時校長室鎖著門,隔壁教室有一位女教師正在罰幾個男學生,讓他們抱著頭做下蹲運動,並自己數數,數到一百才能回家。這裏邊就有陳張和。他數到一百時,已經站不穩了,扶著桌子喘氣,臉上卻還在嘻笑著。亭亭向這位老師問到周校長,得知周校長到區教育局開會去了,一會兒就回來。這位老師問,你是來找工作的?亭亭回答了。這位老師就說,你要來了就好了,要不我總也走不了,我跟周校長是同鄉,抽身就走又不太好。亭亭說,看到學校這個條件,我都不想在這兒找工作了。這位女老師說,你還是來吧,這裏還是鍛煉人的。用手劃拉了一下眼前的這幾個學生,笑著說,如果這裏的學生你都能教好,就沒有教不好的學生了。再說,周校長這個人也蠻好的,不會給人小鞋穿。

後來周校長回來了,他帶著亭亭到處轉了轉。他毫不隱晦他的辦學條件差,同時也大談他建新校址的想法,說你要是明年來,我的學校一定不在這裏了。

第三天,亭亭就到這個學校來上課了,卻再沒有見過那個女老師。她果然走了。

這個學期,亭亭除了上兩個班的語文課和四個班的思想品德課,還當五一班的班主任。

那個敢站起來說陳張和的女孩兒叫許家珍,原先就是這個班的班長。亭亭繼續讓她當班長。她覺得許家珍很能幹,敢說話,學習也不錯,是個很可愛的孩子。

這天放學後,亭亭把作業改了,收拾了那個布包往樓下走,看見許家珍和幾個學生在前麵,就喊他們。許家珍和同學回過頭來,忙親熱地和她招呼。亭亭說,你們怎麼也才走呢?許家珍說,我們剛才像公辦學校那樣,在教室後麵的牆上貼了兩大張白紙,畫了一棵綠色的大樹,又剪了六十二個紅色的果子貼在樹上,在每個果子上都寫上一個同學的名字,表示我們是五一班這個集體的大樹上結的果子,弄完了我們才走的。

亭亭很高興,班上這些事,現在都不用她操心了,許家珍就可以組織同學們做得很好。她讚揚地問,這是誰的創意呢?大家都把一個叫龍慶的小男生往前推。龍慶戴了副小眼鏡,是個很有書卷氣的男孩,這樣的孩子在道興學校不多見。他有點不好意思,說這叫什麼呀,一般般的,下回我會出更好的點子。亭亭笑了。

許家珍又抬著頭說,亭亭老師,四月份都快過完了,我們班要不要組織一次春遊呢,像公辦學校那樣。亭亭想想,好啊,去哪裏呢?幾個學生就七嘴八舌地說去桃兒山吧,那裏可以野炊,又不用坐車,當天就回來,花不了什麼錢的。龍慶說,那裏還有條小溪,可以淘米洗菜,洗臉洗腳!漂亮女孩苗青對龍慶說,惡心死了,把洗臉洗腳跟淘米洗菜一塊說。龍慶說,本來就是嘛。亭亭說,那好,我們明天開個班委會,把一些細節也商定下來。

走出了那個鐵柵欄門。許家珍突然喊,媽媽!向坡路的對麵跑去。路那邊站著一個中年女人,牽著個兩三歲的男孩,正笑嘻嘻地往這邊看,她麵前有一輛板車,車裏裝著些蘋果和香蕉。見到許家珍,女人牽著的那個男孩也嫩聲嫩氣地喊,姐姐!許家珍上前去蹲下身,把男孩抱起來,在他臉上狠親了一口,把小男孩的口水都親出來了。

見亭亭在看著他們,那女人就笑了,說,王老師好。亭亭也笑了,說,你好。又問,你是許家珍的媽媽?女人笑著點頭。亭亭說,讓你在這兒久等了,今天弄得有點晚,許家珍和同學布置了一下教室。女人說,沒事的,我也是才來一會兒,隻是家珍在學校讓老師費心了。聽了亭亭對她女兒的表揚,女人笑著說,那是老師教導得好。說完弓身推起了麵前的板車。亭亭說,剛賣了水果回來?女人點頭,說是從城裏回來。生意不好,還剩這麼多。亭亭說,蘋果倒是能放。女人說,放長了還是不行,賣相不好。亭亭說,你也辛苦。女人說,為兒為女嘛,隻要他們有出息。然後就又笑,說,我們從大定鄉下出來,她爸爸在一家清洗公司給省城的大樓做清洗,我就賣點水果。

亭亭看著許家珍的媽媽,覺得許家珍長得像她,甜甜的,很秀氣,加上臉上總帶著笑,就沒有這裏很多婦女臉上那種苦巴巴的憔悴樣。

亭亭和女人邊說邊走,一群孩子跟在後麵,他們都租光腦殼村的房子住,所以同路。

女人說,王老師,你不要看我生了家珍的弟弟,我不偏心的,說遠點,現在的男孩子談朋友,也喜歡女孩子念過書,有見識,你說是不?社會在發展嘛,女孩子把書念好了,一樣成材。我不願意家珍像我,沒念到什麼書,找了個人家,也沒有什麼文化。說完她又笑了。

亭亭不覺又看了看這個女人,她不是那種隻盯著柴米油鹽的女人,會想事,不過,看問題也看得太遠了,許家珍才十一二歲呢。

第二天,亭亭開了班委會,決定這個星期六組織班上學生去桃兒山春遊。

消息在班上一公布,學生們都歡呼起來。可陳張和默默地坐在座位上,像跟這事沒關係。等聲浪平靜下來,他突然冒出一句,桃兒山有什麼玩頭嘛。亭亭就問,陳張和,那你說到哪裏去好呢?陳張和冷冷地說,你們說去哪裏就哪裏吧。許家珍轉過頭來對他說,你不是嫌桃兒山不好玩麼?陳張和說,我可沒這麼說。許家珍說,我聽著就是這個意思。陳張和說,就你個小丫頭話多!這話一出來,全班都笑了。許家珍氣鼓鼓地說,什麼小丫頭,我有名字!陳張和就嘻笑著說,你的名字跟老太婆的差不多!全班大笑起來。許家珍更生氣了,站起身,噔噔噔地走到陳張和的座位旁,大聲說,你再說一遍!陳張和卻做個鬼臉說,不想說了。

亭亭聽著沒有在意,孩子嘛,總要磕磕碰碰的。她含著笑對許家珍說,算了算了,陳張和也沒有其他什麼意思,好了,上課了。

許家珍邊回座位邊小聲說,沒有媽媽的野人。

這句話被陳張和聽見了,他忽地站起來,你再說一遍!

許家珍轉過頭大聲說,沒有媽媽的野人!說完走向自己的座位。

陳張和衝上來,從背上推了許家珍一掌,鐵青著臉說,我有媽媽,你敢說我沒有媽媽!

許家珍冷不防挨了這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張嘴正想還擊,但一看見陳張和憤怒的臉,就不說話了,兩行淚卻淌了下來。

亭亭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生氣地對陳張和說,你怎麼好好的就推人呢?不像話!陳張和強著頭說,誰叫她說我沒有媽媽的?別以為有老師喜歡就不得了了!亭亭說,你胡說什麼,事情都是你挑起的,結果你還推人!這節課你就給我站著!陳張和說,站就站!說完,自己走到講台邊,站住了。亭亭咬著牙,說,那好,那你這一天都給我站著!陳張和說,一天都站著就一天都站著!亭亭氣得渾身發抖,說,春遊也別去了!陳張和突然就笑了,說,我本來就沒有想去。

亭亭壓著火開始上課。可是,這天不知怎麼,學生都顯得心不在焉的,可能在想著春遊的事。亭亭用教鞭“啪啪啪”地使勁拍著桌子,罵道,看你們,說玩兒一個個精神抖擻的,說學習就打不起精神,聽不聽,不聽就都給我滾出去!

下課後,龍慶幫亭亭端著教具,跟在她身後。到了辦公室,龍慶說,亭亭老師,陳張和不願意去是因為他家就住在桃兒山下。亭亭說,這也不應該是他不去的理由啊。龍慶說,他肯定覺得跟我們玩不來。亭亭說,那他喜歡

玩什麼?龍慶說,他喜歡打台球。又補充,跟大男生打。

星期六是個好天氣,一早,很多學生就都帶著柴禾、蔬菜等東西來到了學校,興奮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亭亭這才知道,這還是他們班頭一次搞活動呢。大家都高興地說,從來沒有搞過活動,光讀書,悶死人了。

到了八點半,隻有班長許家珍和陳張和還沒有來。陳張和是不會來了,可許家珍卻讓亭亭覺得奇怪,就讓龍慶去許家珍家看看,她是怎麼搞的。

一會兒,龍慶跑得飛快地回來了,喘著粗氣說許家珍家一個人都沒有,鎖著門的。亭亭疑惑,去春遊的建議還是許家珍提出來的,她怎麼會不去呢?許家珍父母都沒有手機,無法聯係,亭亭隻好帶著大家先走了。臨走時,龍慶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留了一句話,許家珍,我們先走了,你來找我們。

桃兒山離光腦殼村就兩三公裏,這裏是光腦殼村的孩子愛來玩的地方。山上有一條小溪,水很清,淌下來到山腳下形成了一口水塘,給當地的農民種蔬菜帶來很大便利。

亭亭還是第一次到桃兒山來。她今天很輕鬆,一路和學生們說說笑笑的。昨晚下過一場小雨,土路變得有點滑,幾個孩子就把亭亭攙著,說亭亭老師小心點,別摔著了。亭亭答應著,心裏卻想,隻要不談學習,這些孩子就是這樣,懂事得讓人吃驚。

上個學期,學生們都還叫她王老師,這個學期就改了,叫她亭亭老師。那是才開學不久,一天下午,亭亭回到出租屋,正掏鑰匙開門,忽然聽見身後有“哧哧”的笑聲,原來是許家珍、龍慶、苗青還有十來個學生跟來了,亭亭趕緊把他們讓進屋,給他們倒水喝。學生們忙攔住了,說我們隻是想看看你住在哪裏。龍慶在屋裏走了一圈,東看看西瞧瞧,然後停下來,說,王老師,幹脆我們叫你亭亭老師好了,這樣叫著親一些。亭亭說,好啊,那就叫亭亭老師吧。於是,就這麼叫開了,連學校裏的老師都跟著這麼叫。

從那以後,學生們沒事就會跑到她的出租屋裏來聊天,會跟她說自己的家鄉,家鄉有河,不像這裏,一條河都沒有。說去放牛也好玩,躺在草地上看天,覺得是地在走,不像這裏,連草都沒有,全是房子。還說春天時候,家鄉的杜鵑花就開了,山上像鋪了五彩的綢布一樣。亭亭就問,那你們願不願意回家鄉去呢?孩子們又都笑著搖頭,說還是城裏好玩,人多,熱鬧,有機會可以坐在雙層公交車的第二層上,在城裏一圈一圈地繞。在鄉下,坐親戚開的小卡車去趕場,人擠得快要掉下去一樣。城裏還有大屏幕,一走到城裏,抬頭就可以看電視。龍慶說,亭亭老師,其實,也不都是因為窮,家鄉真的不好玩,太安靜太安靜了,盡聽小蟲子吵架。城裏人都說鄉下怎麼怎麼好,那是隻去了一次兩次,叫他們天天都住在那兒,你看他們想不想走。

苗青認為,亭亭老師最好,不隨便打人。以前的一個女老師,把陳張和從他們班的門口踢到六一班的門口,又踢到樓梯上。學生們也跟著說真的,有些老師來上課,大家都怕死了,心都是抖的。亭亭問,那個老師為什麼要這樣踢陳張和呢?學生們就告訴她,陳張和說那個老師的普通話就像外國人說的,他還故意大聲說,被她聽到了。亭亭就笑,陳張和就是這樣,說話氣得死人。又問,你們見過陳張和的媽媽沒有?好幾個學生都搖頭。龍慶搶著說,他媽媽被他爸爸打跑了!亭亭吃了一驚,繼而批評,這話可不敢亂說的。龍慶就伸了一下舌頭,咽回了後麵的話。

時間一長,學生們就不把自己當學生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問亭亭老師的臉怎麼弄得這麼難看,是火燒的麼?亭亭說不是,是車禍。苗青就惋惜,哎呀,要傷到別處就好了,傷到臉就破相了。亭亭也不忌諱,說就是嘛,我要事先知道就會用個皮包先把臉包起來。許家珍說,也不要緊的,可以去整容,不過就是要花一筆錢。亭亭說,那以後有錢再說吧。學生們就七嘴八舌,說亭亭老師,我們長大了給你湊錢。亭亭笑了,說,你們長大了花錢的地方才多呢。龍慶對同學們說,你們說這些傻話讓我受不了,亭亭老師這臉又不是遺傳的,怕什麼呢?真是。我看亭亭老師不整容也不要緊,真正的好男人喜歡的是心好的女人。亭亭就忍俊不禁了,喲,看不出龍慶你還懂得很多呢!龍慶認真地說,我哥心就好,我哥最顧我和我媽了,每天他都要在建築工地上幹活,抬灰漿,運磚頭,搬建築材料,他穿的衣服都有股石灰味兒,他現在還會焊鋼筋了呢,戴著個眼罩焊,我都到他的工地上跟他學過。他幹很多重活,掙的錢都給我媽媽。亭亭老師,我給你介紹我哥哥吧,我說的是真的,他雖然沒有念過大學,但是他真的好,他一定會對你好的,那樣我就不叫你亭亭老師了,我叫你亭亭嫂子。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起來。許家珍說,龍慶你財不財呀,你以為亭亭老師就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呀。苗青也接上去說,自私得有水平啊,以後誰找到你做老公就倒大黴了,被你算計得幹幹淨淨……聽著他們的童言無忌,亭亭心裏直樂,這時故意把臉放下來,說,看你們,越說越離譜了,都快回家做作業去!做不完作業這個星期六就不帶你們去桃兒山春遊!

桃兒山山腳下有大片的農民的菜地,種著白菜小蔥什麼的;菜花已經謝了,油菜地裏綠綠的;還有大棚,像鋪了一片雲。那口水塘就在菜地的邊上,映了一片藍藍的天。過水塘時亭亭喊,小心點,不要掉下去了。龍慶刹住腳步,轉了頭對苗青說,你曉得這塘有多深不?苗青嘿嘿笑著搖頭,其他學生就問有多深。龍慶說,有一次我哥的一隻鞋掉進去,用很長的竹竿撈,都沒有探到底呢。亭亭看了看大棚問,這大棚裏種的什麼?龍慶說,大棚裏種的是草莓,再過一個月就有草莓吃了。學生們說,那龍慶你請客啊。龍慶一揚脖子,誰請誰啊,現在都是AA製知道不!

在菜地一邊的土坡上,有一座房子,灰色的水泥磚建的,蓋著黃灰色的石棉瓦,周圍有竹篾稀稀地圍著,竹篾邊堆了好些垃圾。龍慶指了說,那就是陳張和的家,他爸爸是收撿垃圾的。

亭亭突然就悟到陳張和不願意班上同學到桃兒山來玩的原因。這時有學生就用手在嘴上攏了個圓,大聲喊,陳張和!陳張和!一條黃花狗在屋子前麵的一段石坎上朝這邊大聲地吠叫,很不高興的樣子。龍慶說,快聽快聽,那條狗答應了!學生們就大笑。

亭亭看見,那房子的木門動了一下,卻沒有開。

桃兒山的這次活動讓學生們玩得很盡興。亭亭開始還擔心他們不會做飯,到了桃兒山才知道,班上的學生都很能幹,做飯炒菜的事根本難不住他們。亭亭一個組一個組地嚐了他們的飯菜,就在心裏感慨,這些孩子,生活能力不錯,要是喜歡學習就更好了。

星期一,亭亭在教室裏見到了許家珍,就問,星期六怎麼沒去桃兒山?你看,龍慶還給你留了一句話呢。黑板上龍慶留的那句話還沒有擦掉。許家珍神色慘淡,看著亭亭就流淚了。原來她家出了事,她的弟弟丟了。亭亭大吃一驚,什麼?她腦子裏出現了那個嘴角淌著口水的小男孩。許家珍說,我媽媽星期五在城裏賣水果,本來弟弟一直跟著她的,有人來買香蕉,媽媽就忙著給人家稱,弟弟口渴了,媽媽給了他一個蘋果,他不要,就要喝水,媽媽就給他一塊錢,讓他到不遠處的一個小雜貨店去買水。等媽媽這邊忙完去看弟弟,弟弟已經不見了。媽媽怎麼也找不著,後來她慌著回來給爸爸說,爸爸就打了媽媽臉上幾巴掌,罵媽媽連一個娃娃都看不住。我們全家,還有我叔叔一家,全都去找。星期五找了一夜,星期六、星期天又接著找,還是沒有,找到……許家珍嗚嗚地哭起來。

學生們知道了這件事,都安慰許家珍,你弟弟記得家住哪裏的吧,知道爸爸媽媽的名字吧,那就不要緊,他會回來的。今天放學後,我們再一起去找。許家珍怕的是弟弟遇到了人販子,她家人都想盡了辦法,也報了案了,可是……學生們就勸,別難過,報了案就好辦了,你們家還可以把你弟弟的照片拿到網吧去貼在網上,讓大家都幫著找。許家珍急得趴在桌子上哭,邊哭邊說,就是回來了,可能我媽媽也認不出他了,我媽媽,腦子急糊塗了……龍慶說,不要緊,隻要你弟弟回來了她就不糊塗的,她的病根就是你弟弟。還有個辦法,我們到報社去登個尋人啟事。其他學生說,那要花很多錢的。許家珍抬了淚眼說,我們家已經去登了……這一天學生們的心情都不好,怏怏的,下了課就圍在許家珍身邊。

翌日,蘇老師下了課跟亭亭說,天啦,這真是要了許家珍她媽媽的命了,娃娃沒有了不說,男人還打她,你說她活不活?亭亭歎息,這麼快,這個家就發生這麼大的變故了,上星期她還跟許家珍的媽媽說話呢,多精神的一個人,說糊塗就糊塗了,給誰說都不會信。蘇老師說,我老公聽我說了這件事,就說你還是回家來好了,我養得起你,你給我把我這一兒一女帶好了比什麼都強。我說,我可不願意被社會拋棄。我老公說,那你不怕被我拋棄?說到這蘇老師就笑了,他敢!他敢我吃了他!說完哈哈大笑。亭亭也笑了,心想,蘇老師說話,第二句就要說到自己老公的。於是說,你老公對你好,怕你吃苦了。蘇老師就說,女人過得好不好,就看有沒有個好老公。亭亭,你還沒有談朋友吧,等我看好了,給你介紹一個。亭亭就覺得臉熱了,說,我這個樣子,誰會跟我談朋友?我已經打定主意獨身了。蘇老師說,可別這麼想,女人還是要有家有孩子才好。亭亭不說話,隻是笑。

這天下午,陳張和沒有來上課,第二天也沒見他的人影。亭亭以為他以後都不會來了。這裏的學生跟老師一樣,流動性很大,常常,他們的父母會突然沒了活幹,需要另尋生路,當在別的地方找到了工作,就會把他們的孩子也帶走。所以,這所學校的學生交學費都是一個月一個月的交。

第三天,陳張和一早就來了。亭亭生氣地責問他為什麼曠課,陳張和卻認真地說,他是找許家珍的弟弟去了。亭亭忙問,找到麼?陳張和搖搖頭。亭亭說,你是找個借口去玩了吧。陳張和就瞪著眼睛說,我要是說謊頭朝地走!我真的去找了的。我想大人肯定都往火車站汽車站這些地方去找,我就往郊區去。那拐小孩的人一定都沒有正經事情做,窮了才會想到這樣的壞主意,所以我就到郊區去了。亭亭說,你想得倒是不錯,可是,這些人既然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就會想方設法不讓人知道。陳張和像大人般地歎氣說,這就難了。亭亭看看他,說,我還以為,你跟許家珍吵過架,就不會去管她的事,沒想到,你還是個熱心的孩子。陳張和說,我們平時吵架不算什麼,可我知道,家裏要是丟了一個人,心裏會非常非常難受的。亭亭發覺,這孩子是真懂事了。陳張和不好意思地又說,可是,我還是沒有幫她找回弟弟。亭亭說,你的心到了。不過以後有什麼事,應該先給老師說一聲。陳張和說,我是想過的,可我要是給你說了,你肯定不會讓我去的,我想,我要是找回她弟弟,就是挨你罵,挨你記缺曠,也值得。亭亭點頭,讓他去找龍慶,把昨天前天的作業勾一勾。

陳張和走後,亭亭心裏還琢磨了一會他說的那句話——家裏要是丟了一個人,心裏會非常非常難受的。難道龍慶說的是真的?

許家珍每天還是來上課,隻是注意力比以前差多了,時常地聽著課就悄悄流下淚來。亭亭看著心裏不好受,卻也不去安慰她,這個痛苦的過程這孩子是必須經曆的,熬過去就好了。

這天下午,許家珍把班上的語文本送到辦公室,神情黯然地告訴亭亭,她不想當班長了。亭亭看著她,因為家裏的事?許家珍低著頭說,我爸爸出外找我弟弟去了,他把我和我媽托給了叔叔和嬸嬸,要我多照顧家裏。亭亭想了想說,那好吧,班上的事情你就不管了,交給龍慶管,但是你的學習還是要抓緊。許家珍說,亭亭老師放心,學習我不會放鬆的。

夏天很快就來了。

夏天的道興學校讓人難受。一個班隻有兩扇窗戶,又都抵在別的房子的地基邊,有風也吹不進來,學生又多,空氣很糟糕,一進教室,人就像進了蒸籠。老師們都抱怨,於是周校長就在每個辦公室裝了個壁扇,說,現在的條件隻能這樣了,不過明年就會好的,明年新校址肯定會建起來,那時就有好環境了。有老師說,去年就聽你說新校址,是海市蜃樓吧。周校長睜大了眼睛,海市蜃樓?教育局已經跟我說了,苦瓜村那片土地競拍的時候,助我一臂之力,這怎麼會是海市蜃樓嘛!大家就笑。蘇老師說,八字還沒一撇的事,你天天掛在嘴邊上,真有的好事都會被你給說沒了。周校長也笑了,那好那好,那我以後就不說了。

天氣熱,師生都愛到操場上去。道興學校的平屋頂用磚頭圍了個一米來高的圍牆,就成了“操場”。這裏能看到半個光腦殼村,風從四麵吹來,比教室裏涼快多了。亭亭聽房東於大姐說,原先這裏隻是個小山村,隻有二十多戶人家,全是茅草房,冷清得狗都不來,現在不得了,上千戶人家了,不過差不多都是農民工。

亭亭喜歡站在操場上的感覺,從這裏向西眺望,能遠遠地看到一片銀亮的顏色,那就是省城,很繁華很美好的地方,是她的一個夢。亭亭站在這裏,會去尋找曾經應聘過的那些公辦學校的方位。那些漂亮的學校有寬敞的操場,有明亮的教室,還有花壇──引得蝴蝶蜜蜂飛來飛去;教室裏都有多媒體教學設備,一點鼠標,白色屏幕上就顯示了上課的內容,很現代化的。這些漂亮學校裏的學生也很漂亮,讓人一看就聯想到“花朵”一類的詞。

這時她會想起自己第一天來道興學校的情景。

漆黑的過道裏什麼都看不見,一陣讀書聲響起來,過道上的一盞聲控燈跟著亮起來,她才模糊地看到這個過道窄得兩隻手伸出,不用伸直,就可以觸到兩邊的牆。走了一會兒,腳下給絆了一下,仔細看,原來是一道坎,不知在這裏橫一道坎做什麼。後來問過周校長,他說是房東家原來的地基築高了。過道兩邊就是教室,大概怕互相影響,各個教室都關著門。一會兒,下課鈴響了,一道門開了,裏麵湧出好多孩子,像河壩放了閘,她趕緊靠在牆上,讓學生們先走。這扇門裏的孩子剛走完,另三扇門也打開了,孩子們的聲音和氣味在過道裏喧囂著碰撞著。她找不到退處,趕緊兩步跨進先走空的那間教室,看著孩子們從自己眼前跑過。這些孩子不是她在城裏公辦學校看到的那樣,雜亂的衣服和膚色都帶著土色,像是剛從土裏刨出來的……再看看黑板,在一麵牆的正中抹上一麵長方形的水泥塊,然後塗上黑漆就成了黑板。這所學校與公辦學校的反差太大,以至於亭亭當時心裏就生出退意,最後是“再看一看”的念頭留住了她。

亭亭還是向往省城裏的那些學校,她看見過那些學校的女老師,一個個都很漂亮,穿著時裝,矜持高傲的樣子。要是那天不是人才市場招聘會的最後一天,要是前一天就回省城,要是沒有坐那輛摩托車,要是那輛摩托車沒有那麼快,要是那天沒有下過雨,要是沒有撞在樹樁上……唉,那我也一定考上省城的公辦學校了,像那些女老師一樣……

亭亭不願再想下去了。

夏天的下午,課很不好上,學生一坐在教室裏就打瞌睡。亭亭看到誰打瞌睡就會叫他站一會兒,或者叫他到一樓去洗一把臉,清醒清醒。

這天下午,見陳張和一直趴在桌子上,亭亭就說,已經說過多少次了,中午回家睡一下,你們卻顧著玩,不睡,到下午上課了又沒有精神。有學生就說,我沒有玩,回家有事情要做,要不爸爸媽媽要生氣的。亭亭說,我看就可能有回家沒事做的同學在打瞌睡。學生們就到處看,看誰還在打瞌睡。龍慶就大聲喊,陳張和,別睡了!陳張和沒有理他。亭亭心想,他又在搞什麼名堂?走到陳張和身邊,推了他一把。哪知陳張和竟就歪倒在身旁同學的身上。亭亭一看他臉色慘白,兩眼閉著,忙喊,陳張和,陳張和!可陳張和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亭亭嚇壞了,在龍慶和幾個男孩的幫助下,把陳張和背起就往樓下跑。陳張和的身體跟個成人差不多,亭亭背著很吃力,她心裏催促自己,快一點,再快一點!走到一樓,她被那道坎絆了一下,險些摔一跤。好不容易把陳張和送到一家診所,醫生倒不緊張,把他安頓在一張鋪了白單子的床上躺下,量過血壓,拍拍陳張和的臉,說,小夥子,醒醒,醒醒。陳張和睜開了眼睛。醫生問,幾天沒吃飯了?陳張和慢慢地伸出兩個指頭。

原來他是餓的。

後來亭亭問他,你怎麼會餓成那樣?陳張和說,我摔了一個碗,我爸就不讓我吃飯。亭亭說,那你給我說呀,給同學說也行啊,怎麼樣大家都會給你東西吃的,你說一句話不難嘛。陳張和冷冷地說,說這些幹什麼?亭亭說,不說,不說我以後可背不動你了。陳張和就閉住了嘴,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還有,還有你才來的那天,我也很對不起……亭亭說,事情都過去了,不說了。不過我還是想說一句,惡作劇不好,要傷人的。陳張和使勁點點頭,說,我記住了。

夏天,到了雙休日,亭亭沒事會去學生家走走看看。

這天,亭亭老師走到許家珍的家。許家珍正在一個大盆裏搓洗衣服,她趕緊停了手,跑進家裏端來凳子,又倒了一杯水,放在亭亭的麵前。亭亭看了看那盆子,說,這麼一大盆,是媽媽的衣服?許家珍搖頭,不,是叔叔嬸子和堂弟的。亭亭“哦”了一聲。

許家珍的家是個一層的小房間,二十多平方米的樣子,用一塊藍花塑料布隔成了兩間,塑料布的邊緣能隱約地看見一張未漆過的木床的腳。屋裏很簡陋,但收拾得還算幹淨。許家珍的媽媽目光散淡,麵容消瘦,穿了件男人的白汗褂,坐在門口的一張矮凳上,手上搖著把扇子,望著遠處,嘴裏叨叨著什麼,見亭亭來了也沒有一點反應。亭亭心裏就歎氣,才兩個月,這個女人就認不得人了。許家珍指著隔壁的房間告訴亭亭,她叔叔一家住這裏。

一會兒,一個矮胖的女人從小路上走來,手上提了個裝了些蔬菜的塑料袋,見許家珍沒有洗衣服,就喊,家珍,你在幹啥,還不趕緊把衣服洗了一會兒煮飯?許家珍忙說,我的老師來了。許家珍的嬸子就堆了一臉的笑,喲,是老師來了,家珍你還不趕緊給老師倒水喝?放下塑料袋,端了張凳子在亭亭身邊坐下,解釋她在城裏給人家做鍾點工,順便買點菜回來。又催促許家珍,快洗快洗,一會你叔叔回來餓了。接著就對亭亭說,老師哎,你不曉得我們家的日子有多難過,家珍的爸爸在兒子丟了以後就出門了,說是邊打工邊找兒子,兩個月了,都沒有回來,連個音信也沒有,還不知道現在在哪裏享福呢。她又扭頭努努嘴,你看我這個妯娌,傻癡癡的,什麼都做不了,隻會吃。我們家算是攤到了,進城來比在鄉下過得還難。

亭亭下意識地往許家珍媽媽那邊看看,這個女人似乎什麼都聽不到,隻顧搖她的扇子說她自己的話。

許家珍的嬸子又抱怨,是我們家把家珍和她媽媽養起來的,一個月開銷要多出好多來,我們家實在背不起了,城裏物價又高,生活又貴,我自己還有兩個娃娃要養。我們是從鄉下來的,不像城裏人,有工資好拿,再不濟還可以申請低保,我們全是手裏做了嘴裏吃,不做就沒的吃。家珍的叔叔一天都在工地上,為這兩個家什麼苦活累活都要幹,我也不敢閑著,每天都要到城裏去給人家做鍾點工。這種日子,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是個頭,真是上輩子造了孽了!

也許是突然有了個訴苦的對象,許家珍嬸子的話特別多,告訴亭亭,她們家是從豐節縣的南碑鎮的小華村出來的,回家的話,從豐節縣城先要坐大半天汽車到南碑鎮,下來再走四五個鍾頭,有摩托車的話當然要快些。不過出來了就不想回去了,回去做什麼?主要是見不到錢,山裏頭田少坡多,坡上都是黑石頭,種不出東西來,隻能靠喂幾頭豬過日子,也不好喂,飼料要錢嘛。後來村裏引進了梨樹來種,結果大雨一來就衝走了。說著說著她反應過來,搖搖頭,王老師,我說這些你聽著沒有意思,你不是鄉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