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無阿倫特所說的“公共空間”?
陳家琪是哲學界的精英人物,即使以自己30年日記為素材所撰寫的較為感性的書籍——《三十年間有與無》,也有著濃濃的現代哲學家味兒。何謂現代哲學家味兒?就是不斷地向人們篤信的前提進行質疑。在慶祝改革開放30周年的汗牛充棟的出版物中,唯獨他在肯定中國讓世界欽羨的經濟獨領風騷的“有”之時,卻在不斷地追問:三十年改革開放還有沒有“無”?如果有“無”,那是“無什麼”?
他的回答是:確實有“無”;那個“無”,便是政治哲學家阿倫特所說的“公共空間”。
中國的思想者為了救亡圖強,百年來曾做過好多回“移植”。辛亥革命所說的三民主義,實際上是移植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五四運動”移植“德先生和賽先生”。共產主義思想者移植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到了改革開放時期的思想者,移植運行了幾百年的西方市場經濟……近百年來的中國思想者,都把功夫下在“移植”之上。
且看百年來“移植”的成果到底如何呢?
陳家琪描繪了一個中國版的西西弗斯神話。
古希臘的荷馬講了一個西西弗斯神話。西西弗斯生前有罪,死後要接受“永罰”:將一塊巨石艱辛地推上山頂,但接著巨石就滾了下去;然後再將巨石艱辛地推上山去,但等到再達頂點時又滾了下去……這是荷馬借神話講倫理。
1942年,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加繆寫了一篇隨筆《西西弗斯的神話》,把西西弗斯描繪成一位抵抗荒謬的英雄。加繆認為:西西弗斯推著巨石上山是快樂的;有了蔑視荒謬的快樂就有了幸福感;有了幸福感就有了人的尊嚴。這是加繆借神話講哲學。
上世紀80年代,陳家琪重提這個神話,是借神話講中國政治輪回。中國的西西弗斯推巨石的記錄是:辛亥革命所推的“三民”巨石滾下去了;“五四運動”所推的德賽先生滾下去了;付出了百萬生命所推的列寧主義巨石,起碼在它的發祥地滾下去了。例外的是,1978年以來所推行的改革開放的市場經濟巨石還沒到山頂,正方興未艾。
神話雖然形象鮮明、故事動聽,但畢竟是邏輯的情緒而非邏輯本身。陳家琪沒有在這裏止步,他在本書的自序中對汶川大地震中一個感天動地的場景進行追問。大地震發生後,沒有人號召,沒有人指揮,成都市成百上千輛出租汽車放棄做生意,不約而同地奔向震中地區去救人。這意味著什麼?陳家琪認為,這是“每個人都把自己與完全陌生的別人相聯係在一起,主動投身到這一個人為、人造的‘公共空間或集市’之中”。
上述的所謂“公共空間”,或稱“公共領域”,是當代政治哲學家漢娜•;阿倫特首創的一個概念。她將公共空間闡釋為一個由人們透過言語及行動展現自我並進行互動與協力活動的領域。倘若把她的理論翻譯成俗語,“公共領域”是:一、有不受權力管製的公共場合(例如廣場)或公共媒體(例如報紙);二、有他人在場(這個“場”在今天來看可以是物理空間,也可以是數字空間);三、公民在理性、平等、開放的規則下說自己想說的話;四、公眾從“不同”中找到了“共同”而進入實踐——對權力進行製衡,或者促進製定公共事務的新規則等。
陳家琪激賞成都出租車司機的行動,是認為他們開創了一個彌足珍貴、難能可貴的“公共空間”。中國的政治家與大眾都激賞這樣的“公共空間”。然而,假如上海的出租車司機為了他們中有人被“釣魚”,共同奔向一個集會場所,討論如何與市長對話,這樣的“公共空間”還能被激賞或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嗎?其實阿倫特所指的“公共空間”,不是成都司機的“道德空間”,而是“在平等、理性、開放等公認規則下發表己見,與國家展開互動,進行以權利製衡權力以及其他利益博弈的‘公共領域’”。因此,陳家琪喟然歎曰:沒有阿倫特的公共空間,才是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無”。
因為這個“無”,才有百年來中國政治版的西西弗斯神話;因為這個“無”,政治輪回版的西西弗斯神話還會繼續下去。
奮鬥來的“有”,很容易被玩殘為“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