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後和任何人辯論,我都能取得勝利,是不是很厲害?”
“沒什麼了不起。”駿一對此不屑一顧,都是些形而上學的東西,他相信隻有行動才能證明一切。
有才猛然蘇醒過來,瞪大了眼睛,這盆突如其來的冷水讓他成了落湯雞。
“莊子說過,你同我辯論,你勝利了,我無法取勝,難道你就對嗎?我勝利了,你無法取勝,難道你就是錯的嗎?勝負說明不了任何問題,那辯論的意義何在?”
“真理愈辯愈明!”有才堅定地說,這儼然是所有辯手的信條。
“真理不辯自明。”駿一偏要反著來,反者道之動嘛。
“是。真理本身是閃著光輝,明亮而不耀眼,不管我們辯論不辯論它,它就在那裏不增不減。但是隻有通過不同觀點的碰撞,弄清楚不同看法各自的優點和缺陷,我們才能對它有一個深刻的認識,本身明亮的真理才能在我們頭腦裏變得明白。否則,它就算再明亮,我們的頭腦也是昏暗的。”
“不過,有的人跟別人辯論目的不是求真,而是求勝。”駿一影射了有才,側著臉微微一笑。
“林子有幾隻鳥亂叫,你能把整個林子都砍了?有個別人辯論的目的不純,難道你能把辯論本身的意義都否定掉?”方有才義正言辭地說,駁得駿一沒有還手的餘地。
“你說的對。”駿一尷尬又覺得好笑,隻好認輸。
有才滿懷興奮地去參加第一次社團集會。駿一要去幹一件讓他頭昏腦漲的事情,糾正英語發音。一個人學到的第一語言好比是他真實的臉麵,而第二語言隻不過是戴上的麵具。可是駿一這個英語的麵具卻與臉皮長在了一起,處處打上了方言的烙印,用地方的口音講外國的話,像是洪秀全拜的上帝教,完全走了樣。他的英語本土化特別嚴重,好比聖母瑪利亞一踏入國土就馬上成了送子觀音。駿一對此很苦惱,對著課文的標準發音跟讀,一遍遍重複,舌頭都打了結。可是沒有什麼成效,別人一聽就給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好比一個人對著木樁打得挺起勁,一上擂台就瞬間被人撂倒。
正煩著,一個快慰的消息來了,駿一被書社錄取了。沉甸甸的頭腦頓時變得輕盈,像是係上了好幾個奮力向上飄飛的輕氣球,剛剛的苦惱被拋到了九霄雲外。駿一想象著書社墨色生香的氛圍,在那裏與同學一起讀遍萬卷書,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書寫各自最燦爛的一頁青春。不知不覺眼睛放著亮光微笑起來。
夜無明月花獨舞,腹有詩書氣自華。唯有讀書可以變化人的氣質,不過要想氣自華,還是要先消化,好比吃一道菜,沒有腸胃的吸收,最後變成糞便拉了出去,就成氣自臭了。有的人讀書,扮演的是一個u盤的角色,腦袋裏複製了許多別人的思想,沒有自己的分析判斷比較吸收融會貫通,結果越來越平庸。好比一塊肥沃的土地上,引進了許多駁雜的花草,本土自發生長的嫩芽反倒毀了,失掉了自我的創造力。隻能向人炫耀自己知道的多,其實連u盤也不如,至少u盤的刻錄是清晰的,需要的時候可以馬上調用,而這些人的頭腦卻是雜亂無章的,遇到問題時在腦袋搜索半天也找不到有用的東西,並不一定沒有,但就是不知道藏在哪個旮旯裏。最後成了一個書櫥,還是個擺放混亂的書櫥,可悲可鄙可笑可歎。
駿一十分期待社團的第一次集會,心裏隱約還有另外一個希冀。
蕭叢建議駿一多看點原汁原味的英文電影,對著書本死磕就好比妄想在駕校練成賽車手。蕭叢的英語溜得像母語,駿一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駿一和有才的英語也像母語,不過很明顯是後媽。果真是英語講的好的人都一個味道,講的差的人各有各的特色。
駿一開始胡亂找英文電影看,餓狼撲到羊群似的,逮著哪個是哪個。有的電影經過歲月重重的考驗,頑強地活了下來,比駿一年齡都大。駿一審查員似的一部部看,其中有一部深深的吸引了駿一的眼球。
這是上帝的鋼琴,不是為凡人準備的。片名叫《海上鋼琴師》。主人公是從小在一艘大船上長大的天才鋼琴師,最終又陪著那艘船殉葬在海上,從未踏過岸上半步。鋼琴師超乎尋常的地方,不僅是他嫻熟非凡的演奏技能,更在於他對人靈魂的洞察力。他並不用因果關係來認識這個世界,而是有一雙照相機般的眼睛,直接地看到不同事物的靈魂,波濤,風浪,一顰一笑,皆可以化為動人美妙的音樂。柏拉圖說,藝術是對永恒理念的複製。駿一原本對這句話十分不解,頓時卻恍然大悟,恰如堵塞不通的泉水瞬間噴湧而出。鋼琴師體驗到的即是事物的永恒理念,他隻需要再把它演奏出來,就成了天籟之音。而想要達到這樣的境界,隻能依靠純粹的藝術直觀力,無概念無功利無目的,我們的意念直接的指向事物的本質,就像手指自然地指向天空中的月亮。鋼琴師最終不肯離開破敗的船,他用有限的琴鍵演奏出無限的音樂,而岸上的紛繁的生活恰似無數個琴鍵,他不知該從何彈起,這讓他恐懼不知所措,隨著一聲巨響他和船一起葬身大海。
終於到了書社集會的這一天。駿一摸索著到了書社,這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亭子與書社遙遙相對,亭子周圍都鋪滿了花花草草,除卻一條嵌著鵝卵石的蜿蜒曲折的小路,光著腳走在上麵像是舒服的按摩,四周還簇擁著幾株瘦小的梧桐和常青的柏樹,裏麵時不時地傳來啁啾的鳥叫聲,空幽靜謐。
駿一一走進書社,沸騰的聲浪便撲麵打來,差點沒把他拍出去,同學都簇成一堆堆在談笑,一張張麵孔陌生得跟四六級單詞似的。
馬駿一腦子裏全是麵試前見到的那個陌生女孩的影像,雖然都有點模糊不清了。他的眼睛如攝像頭掃描二維碼似的描畫每一個人的臉,可惜沒有一個能跟記憶中的圖像相匹配。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這樣也許是最好的,沒有相處相知相守相惜,便不會有情到濃時情轉薄,悔多情淚偷零,也不會有離別之苦,黯然銷魂。可是每個人都更情願被愛恨糾纏,剪不斷理還亂,這種滋味虐心又貼心,不然來到這個世上幹嘛呢?如果把所有相遇的故事都改成擦肩而過,痛苦會少很多,隻不過這樣的一生演起來太不快活。倒不如去牽腸掛肚地想念,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即使最後希望落空,它也依然如流星劃過天際,曾經照亮過你的生活。馬駿一的心尋尋覓覓,一聽到新的腳步聲,便立刻豎起耳朵去尋聲音的來源,驀然回首無數次,卻找不見那晚燈火闌珊處的人。看來這招在亮堂堂的白天並不管用。駿一心裏冷冷清清,火星熄滅了,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駿一鬱鬱地走到角落一個桌子旁立著,偶然一瞥看到桌子上放著一遝登記表,還疊著兩本書。一本是《紅與黑》,駿一聽過著本書的名氣,卻沒有讀過原著。很少有人會真正地去讀經典作品,隻要記住書名作者以及故事梗概,就可以在人前搔首弄姿了,我們熱衷於討論自己一無所知東西。另外一本是《法語基礎教程》,看來書的主人對法國興趣很濃。駿一鬱鬱地摸起《紅與黑》埋頭讀了起來,頭腦中擠滿的妄念逐漸消散,四周萬籟俱寂,嘈雜的聲音敲不開耳朵的大門,不知不覺就沉浸在了故事之中,漸入佳境,用想象力在故事中暢遊,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忽然,卻聽到“叮咚”一聲焦雷般的巨響,打斷了駿一的佳境,一隻銀白色的戒指搖頭晃腦喝醉酒似的,不偏不倚地滾落在駿一的腳下。駿一合上書彎下身體撿起戒指,慢慢地立起身還給對方。卻看見冰肌玉膚的一雙手,手指輕盈水靈,刹那間一陣陣清涼從眼睛鑽入心裏;手裏提著一隻淺黃色的明亮的包,駿一心裏隱隱一震,擂起了響鼓;抬起頭果然看到了一雙明眸善睞會說話的眼睛,駿一心裏一瞬間通天徹亮,眼睛也熠熠生輝,原來正是那天晚上見到的那個陌生女孩。
駿一瞬間不自覺地轉過黑溜溜的眼珠,側著身子把戒指輕輕遞給對方。
“你這調皮的家夥!打擾人家看書了!”那個女生接過戒指,捏在手裏嗔嗔地說,像一隻生氣的小貓。她對駿一嫣然一笑,像是感謝又像是給戒指賠不是。
“沒事。”駿一瞟過眼睛看她,喉嚨裏擠出這兩個字,嘴角一撇,強扭出一個微笑,又回轉過眼睛去。
有的人的心靈和表情是遙相呼應的,內心歡快臉上就會綻放笑容,心裏難受痛苦便會愁眉不展,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讓人一窺便知。而總有一些人,內心深處和外在表情之間總是隔著一道牆,心裏已是波濤洶湧,臉上卻依舊恬靜無痕;明明已經痛徹心扉,看起來卻仍是不動聲色。一張臉好比一副雕刻完工的塑像,死死地僵硬著,表露對他們來說難於上青天,無論幸福還是悲傷,都隻放在心裏一個人不斷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