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1 / 3)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1)。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2),砉然向然(3),奏刀騞然(4),莫不中音(5):合於《桑林》之舞(6),乃中《經首》之會(7)。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8)?”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9)。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嚐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10)。依乎天理(11),批大郤(12),導大窾(13),因其固然(14),技經肯綮之未嚐(15),而況大軱乎(16)!良庖歲更刀,割也(17);族庖月更刀(18),折也(19)。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20)。彼節者有間(21),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22)!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23),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24),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25),如土委地(26)。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誌;善刀而藏之(27)。”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28)。”

【注釋】

(1)庖(páo):廚師。丁:廚師的名字。先秦古書往往以職業放在人名前。文惠君:即梁惠王,也稱魏惠王。解牛:宰牛,這裏指把整個牛體剖開分割。(2)踦(yǐ):指用一條腿的膝蓋頂住。(3)砉(huà)然:象聲詞,形容皮骨相離聲。向:通“響”。(4)奏:進。騞(huō)然:象聲詞,形容比砉然更大的進刀解牛聲。(5)中(zhòng)音:合乎音節。(6)《桑林》:傳說中商湯時的樂曲名。(7)乃:又。《經首》:傳說中堯時的樂曲名。會:節奏。(8)蓋:通“盍”,何,怎麼。(9)進:超過。(10)官知:這裏指視覺。神欲:指精神活動。(11)天理:指牛的天然的生理結構。(12)批:擊,劈開。卻(xì):空隙。(13)導:順著。窾(kuǎn):空隙。(14)因:依照,順著。固然:指牛體本來的結構。(15)技經:猶言經絡。技,據清俞樾考證,當是“枝”字之誤,指支脈。經,經脈。肯:緊附在骨上的肉。綮(qìng):筋肉聚結處。技經肯綮之未嚐:即“未嚐(碰)技經肯綮”,賓語前置句,也是謂語省略句。(16)軱(gū):大骨。(17)割:這裏指生割硬砍。(18)族:眾,指一般的。(19)折:用刀砍斷骨頭。(20)發:出。硎(xíng):磨刀石。(21)節:骨節。間:間隙。(22)恢恢乎:寬綽的樣子。(23)族:指筋骨交錯聚結處。(24)怵(chù)然:害怕的樣子,小心翼翼地。(25)謋(huò):象聲詞,形容牛體骨肉分離的聲音。(26)委:卸落。(27)善:拭。(28)養生:指養生之道。

【譯文】

(有個)名叫丁的廚師給文惠君宰牛。他的手接觸的地方,肩膀靠著的地方,腳踩著的地方,膝蓋頂住的地方,都嘩嘩地響著,刀子刺進牛體,發出霍霍的聲音。沒有哪一種聲音不合乎音律:既合乎《桑林》舞曲的節拍,又合乎《經首》樂曲的節奏。

梁惠王說:“啊!好極了!你的技術怎麼會高明到這種程度呢?”

廚師丁放下屠刀,回答道:“我所喜好的是(事物的)規律,這已經超過了對於宰牛技術的追求。我開始宰牛的時候,看到的無一不是整頭的牛;三年之後,就不曾再看到整頭的牛了。到了現在,我用精神去接觸牛,而不是用眼睛看它,視覺停止了,而精神在活動。順著(牛體)天然的結構,擊入大的縫隙,順著(骨節間的)空處進刀;依著牛體本來的組織結構(進行解剖),脈絡相連、筋骨聚結的地方,都不曾用刀去碰過,何況那粗大的骨頭呢!好的廚師,每年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割肉;一般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因為他們用刀砍斷骨頭。現在,我的這把刀用了十九年了,它宰的牛有幾千頭了,可是刀口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樣。牛的骨節是有間隙的,而刀刃卻是沒有厚度的,把沒有厚度的刀刃插入有間隙的骨節,寬寬綽綽的,它對於刀的運轉必然是大有餘地的了。因此,用了十九年而刀刃仍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樣。雖然這樣,每當遇到筋骨交錯聚結的地方,我看到它難以處理,因此小心翼翼地警惕起來,目光因此集中到一點。動作因此放慢了,動刀非常輕,(一下子)牛嘩啦啦解體了,像泥土一樣散落在地上。我提著刀站起來,為此我環顧四周,為此我悠然自得,心滿意足;把刀擦拭幹淨,收藏起來。”

梁惠王說:“好啊!我聽了庖丁的話,懂得養生之道了。”

【作者簡介】見《逍遙遊》

【賞析】

這個寓言故事選自《莊子-內篇-養生主》。它說明世上事物紛繁複雜,隻要反複實踐,掌握了它的客觀規律,就能得心應手,運用自如,迎刃而解。

文章敘議結合,層次分明,結構嚴密。寫宰牛時動作之優美,技術之高超;成功後的誌得意滿等,繪聲繪色,如聞如見,引人入勝。語言生動形象,“目無全牛”、“遊刃有餘”、“躊躇滿誌”成語,即出自本篇。

全文分兩大部分,先講述故事(第一、二段),再點明寓意(第三段)。就故事說,又分兩層,即由寫“技”到說“道”。先描述庖丁解牛的高超技藝,再由庖丁闡述他的解牛之道。寫庖丁的技,先是直接描寫,再通過文惠君的讚歎加以小結,並轉入庖丁的談道。對道的闡述又分為三個方麵:一、從縱的方麵介紹掌握道的三個階段,突出掌握道以後的特點;二、從橫的方麵將庖丁與良庖、族庖進行比較,以說明得道與否的異同;三、說明成功地解決了難以處理的“族”的問題。這是從一般寫到特殊。這三個方麵都緊緊扣住“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之“道”進行闡述。庖丁答文惠君的第一句話,將寫技與談道兩方麵自然地聯係起來。文惠君所說由庖丁之言獲得養生之道的話,又起到統攝全文、揭示主題的作用。全文圍繞解牛的事件,闡述一個“道”字,由具體到抽象,條分縷析,環環相扣,將道理說得曉暢透徹。

本文的語言生動簡練。如寫庖丁解牛時手、肩、足、膝的動作,隻用觸、倚、履、躊四字,便反映出各自的特色。用“嘻!善哉,技蓋至此乎”這麼八個字(實詞、虛詞各半)三句話,就將文惠君看到庖丁高超的解牛技術而產生的驚異、讚歎與疑惑不解的思想感情真實地反映出來。“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幾句,將庖丁解決特殊困難時那種專心致誌、小心謹慎而又充滿信心的內心活動、目光和動作特點,刻畫得淋漓盡致,又與後麵寫庖丁因困難獲得解決而悠然自得的動作、神態形成鮮明對照。

秋水

莊周

【原文】

秋水時至(1),百川灌河(2)。涇流之大(3),兩涘渚崖之間(4),不辯牛馬(5)。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6),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麵目(7),望洋向若而歎曰(8):“野語有之曰(9),‘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10),我之謂也(11)。且夫我嚐聞少仲尼之聞(12),而輕伯夷之義者(13),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14),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15)。”

【注釋】

(1)時:按時令。(2)灌:注入。河:黃河。(3)涇流:直流的水波,此指水流。涇:同“徑”。(4)涘(sì):水邊,岸。渚:水中的小塊陸地。崖:高的河岸。(5)不辯:分不清。辯:同“辨”。(6)於是:在這個時候。於:在。是:這,表時間。河伯:傳說中的黃河之神。(7)旋其麵目:轉過臉來。旋:掉轉。(8)望洋向若:迷惘地麵對海神若。望洋:仰視的樣子。若:海神。(9)野語:俗語。(10)莫己若:沒有誰比得上自己。這是賓語前置句。若:比得上。(11)我之謂:說的就是我。之:助詞,賓語前置的標誌。(12)少:小看。形容詞用作動詞。下句的“輕”也是用作動詞,輕視。(13)伯夷:商朝末年諸侯孤竹君之子,與弟叔齊爭讓王位,被認為節義高尚之士。(14)子:您。這裏指海神若。窮:盡,走到盡頭。(15)長:長久。見笑於:被……恥笑。大方之家:指修養很高、明白道理的人。

【譯文】

秋天的雨水按季節來到了,許許多多的小水流都注入黃河。暢通無阻的流水是這樣大,兩岸和沙洲之間,都分不清是牛是馬了。這時候,河伯(黃河之神)樂滋滋地高興起來,以為天下的美景全都在自己這裏了。他順著水流向東走,到了北海,麵朝東遙望,看不見水的盡頭。這時候,河伯才轉過臉來,對著海神若迷茫地感歎地說:“俗語有一種說法:‘聽到的道理很多,就認為沒有誰能比得上自已了。’說的就是我呀。而且,我曾經聽說過,有小看仲尼的學識、輕視伯夷的節義的人,開始我不相信;現在我看到你的浩瀚無窮,如果我不來到你的門前,就危險了,我將長久地被大方之家恥笑。”

【作者簡介】見《逍遙遊》

【賞析】

《秋水》是一篇說理文章,闡述的是哲學思想,但在寫法上卻不同於一般的論文,具有它自己鮮明的藝術特點。

哲理與形象的結合美。莊子善於將抽象的哲理寓於形象的描繪之中,借助於具體可感的客觀事物景象來表達深微玄奧的哲學道理。其說理的形象化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麵:

首先是寓言的運用。本文整篇就是一個生動的寓言故事。所謂寓言,就是意在於此,言寄於彼。作者假托河伯與北海若這兩個虛構人物的對話,來展開說理,闡明觀點。這裏,河伯代表莊子思想的對立麵,即他要批判的對象。北海若實際上是作者的化身。這樣一個整體性構思,與其他諸子散文在正麵說理過程中局部地穿插寓言故事,是有所不同的。

其次是意境的描繪。讀《秋水》,你開始並不覺得這是一篇說理文章,因為作者力圖要讓讀者用感官去感受形象事物,而不是用頭腦去思索領悟深奧的哲理。文章開篇向讀者展現了一幅雄渾壯觀的景象:秋雨應時而來,百川隨之奔騰,水流注於黃河,河水湯湯,氣勢非凡。接著又用簡潔的筆墨描繪了大海蒼莽浩渺的景觀,令我們視野為之一展,心胸為之一舒。這一段景物描寫,雖然言未及理,我們卻隱約地體味到自然景象本身所包容的理趣。莊子關於認識是無限的觀點,借助於意境描繪巧妙地傳達出來。而且,文中描繪的河景與海景,還對河伯與北海若兩種不同的認識境界之間的對照,起到了有力的陪襯作用,顯得更有力度,更為鮮明。

最後是逐層推進、生發無窮的論證方法。作者在文章中展開的現實世界,顯示了由微觀到宏觀、由局部到整體、由具體到抽象的不同層次,就在對現實世界的逐步展開過程中,文章的道理也逐步得以推進,最終表達了全文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