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不起眼的木偶。
劣質而破敗的身體,布滿灰塵,躺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安靜、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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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走向那角落的木偶,蹲下來撿了起來。拍拍上麵的灰塵,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
你,是來陪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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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殘損的軀體,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像是老舊的木門被推開,或是年邁的老人身子骨不聽使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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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木偶。
自從她把木偶撿來之後,與木偶講話成了她最大的幸福。
今天,哥哥踢足球的時候,不小心打破了媽媽讓我買的醬油瓶。
哥哥說是我故意打破的,媽媽很生氣,罰我不準吃飯。
今天晚上,又可以跟你一起,跟你一樣了。
如果,真的跟你一樣就好了,親愛的,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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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木偶動了,動了!”一個孩子的聲音嚷嚷起來。
“在哪裏?”伴隨著柔和的聲音,一個曼妙女子走來,看到那躺在角落的木偶,對孩子道,“傻孩子,木偶怎麼會動?不過是風在作祟罷了。好了,快去玩吧!“
孩子應了一聲,輕快地跑了出去。
她看著孩子離去,彎腰撿起角落裏的木偶,輕彈上麵的灰塵。
”你怎麼會來到這裏呢,親愛的木偶人?”
木偶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她,無喜無悲,無聲無言。
“不講講你的故事嗎?”
女人依舊笑著,仿若不是在對一副空殼子說話。而沉寂了許久的木偶,又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其實,我不是木偶人,更不是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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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很討厭,老是抓我的頭發,還把頭發扯下來。
今天,哥哥弄壞了媽媽的化妝盒,他卻塞到我手裏,說是我想學媽媽打扮。
媽媽一點也不相信我,還是打了我。因為我不是媽媽親生的嗎?聽說後媽媽就是喜歡打孩子的。
自從爸爸取了後媽媽,我就不能上學了,而且媽媽也不讓我出門。
為什麼爸爸也更喜歡哥哥,我不是爸爸的孩子嗎?哥哥也是爸爸的孩子嗎?
……
今天哥哥把蟲子放到我的小碗裏,好可怕。
我把碗打破了,媽媽說我是不是不想吃飯了。
現在,我一點都不開心。
我好想自己的媽媽啊。
……
女孩對著木偶靜靜地傾訴,也不在意木偶並不會回應她。也許,對女孩來說,她隻是需要一個傾瀉口。
女孩很悲傷,但是她太年幼了,年幼到不知道自己在悲傷。
女孩也很堅強,她從來沒有哭過。
可是,那天,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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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是木偶,更不是木偶人。我來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那段時間,不知怎麼的,木偶戲空前盛行起來,而起因……竟然是一個孩子。
那孩子,不過十歲大小,戴著一頂帽子,一身木偶裝,黑亮的眼睛卻平靜地過分,乍一看,還以為是個人般大的木偶呢。
大家都叫那孩子,‘木偶人’。其一是因為人如木偶嘛,二則是因為‘木偶人’的木偶戲呀,生動活潑,幾股線,仿若能讓手中的木偶活過來辦。
每當‘木偶人’開始表演,一大群人便圍了過去,不止是孩子,大人、老人也不少呢。
那個時候,有一個叫子奇的孩子,調皮搗蛋,都快上中學了,還逃課跑出去玩。
這天,他走啊走,路過一大群人,熱鬧哄哄的,他想擠進去,又沒法,於是機靈一動,把手伸進一個婦女的裙子裏,等到婦女怒氣衝衝地回頭,身邊的一個男子的臉就露了出來……
頓時,一片混亂。
子奇偷偷一笑,一個扭身便從狹縫之中溜了進去。
原來,裏麵正是‘木偶人’在耍木偶戲呢。
隻見那‘木偶人’一抬手,木偶便靈活地扭動身體,走路、轉身、鞠躬、跳舞……似乎沒有什麼能難倒木偶,或者說“木偶人”的。
子奇聽見有人說,這表演呀,光有精湛的技藝還不夠,還要木偶與人心靈相同呢!
木偶怎麼會與人心靈相通呢?奇奇帶著這種好奇,在木偶戲結束時,偷偷跟上了‘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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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哭了。
很悲傷。
眼淚一滴一滴,在木偶的身上綻放出濕漉漉的花瓣。
木偶人……
女孩上氣不接下氣。
原來,哥哥真的是爸爸的孩子,哥哥還笑我說我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
後媽媽說媽媽是第三者。
可是,子梔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啊。子梔是的……
木偶人……
那塊石頭是媽媽留給我的,明明是媽媽給我的。
可是他們非說那是個寶石,不是我該有的,就搶走了。
沒有小石頭,我就更想媽媽了。
還好,我還有一個有媽媽的相框。
再也不能把媽媽弄丟了……
那眼淚晶瑩而充滿哀傷,滴到地上,木偶的身上和左胸口,那敲擊的聲音幹癟而空洞。
隻是,木偶終究是木偶,不是木偶人,更不是人。
它沒有悲傷。
它永遠也回應不了女孩,更無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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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人’仿若知道有人跟蹤般,頭也不會地走得飛快,卻一不小心,‘砰——’地一聲,撞上了一個粗獷的男人,反而自己猛地跌坐在地上
‘沒長眼呀!’男人吼道。
‘對不起……’聲音細小而微弱。
‘你沒事吧。’子奇趁機上前,扶起‘木偶人’,手涼涼的,像是生了病。卻不小心碰掉‘木偶人’的帽子,隱藏在帽子裏的發絲散落下來。
呀,原來,‘木偶人’是個女孩子呀。
子奇覺得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大家都不知道的天大的秘密。
後來,他便常常去看女孩的表演,也漸漸與她熟絡起來。
他知道女孩每周都會到街上兩到三次,時間也是固定的。
他知道女孩沒什麼朋友也不太愛說話。
他知道……女孩有個奇怪的名字,叫未梔。
他也清楚地見過女孩圍巾和帽子下的臉,精致,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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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要搬家了。
那個叫做子梔的女孩,靜默地如同木偶,收拾著她的東西。
女孩要搬家了,要搬家的,隻有女孩一個人。
在後媽媽的慫恿下,女孩要搬到鄉下的奶奶家去住。
奶奶其實開始也不同意,好說歹說,在爸爸答應給她每月的生活費後,才勉強同意了。
子梔不是不喜歡鄉下,隻是悲傷爸爸的拋棄,和未知的命運。
她也不喜歡奶奶。奶奶以前就愛對著媽媽橫眉豎眼,對她也不冷不熱,滿眼的不喜。
奶奶說她是賠錢貨,沒什麼用,隻會花錢。可是,當初她花的錢,都是媽媽做兼職賺來的呢。
女孩收拾了老半天,隻拿了一個相框,和一直陪伴著她的木偶人。
子梔把木偶抱起來,輕輕摩挲著自己的下巴,露出一個笑容。
她要帶著心愛的木偶人,一起去鄉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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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奇與未梔算是朋友了吧。
子奇這樣想,畢竟,他是唯一與未梔親近的人呢。
他也很奇怪自己會與未梔親近,不過,這都可以用未梔的奇怪來解釋。
未梔是子奇見過最奇怪的女孩子了。子奇抓她的頭發,拿蟲子嚇她,在大晚上講鬼故事裝神扮鬼,她從來沒有跑開或是嚇到,也從不責怪他。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未梔要是自己的妹妹就好了,那樣他的生活也許會有趣的多。
可惜,家裏隻有他一個孩子,他是個獨生子。
親戚家也沒有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父母也沒有再要個孩子的意願。
不過想想,如果他真的有個妹妹,大概也會被他欺負的哭吧。子奇這樣想著,笑了笑。
有時候,未梔會單獨給他一個人耍木偶戲。他靜靜看著,覺得那木偶真的是有靈魂的,而未梔也仿若開朗般,眼中都會多了一些光芒。
她也會這樣唱著。
‘木偶人在耍木偶戲呀
木偶人在唱木偶戲
孤獨的木偶人躺在角落裏
孤獨的木偶人躺在角落裏
孤獨的……’”
“為什麼隻有這一句呢?”女子依舊溫和而安靜的笑著問道。
“是呀,為什麼隻有這一句呢。
‘為什麼隻有這一句呢。’子奇有些不滿地道。
‘因為’,女孩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後麵的故事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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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故事仍在繼續。
故事還在繼續嗎?
女孩抱起木偶,那個唯一陪伴了她許久的木偶,離開這片傷心之地,不過又到了另一片傷心地罷了。
子梔離開的時候,家裏隻有爸爸一個人。
媽媽帶著哥哥去遊樂園了。遊樂園……那是什麼地方?她好像去過的吧。
她離開這個家,望見的隻是陌生的一切的一切,根本連方向也摸不著。
最後,爸爸還是出麵了。
盡管一開始爸爸似乎隻是在房間裏,根本沒有什麼送送她的意思,不過,最後還是好心地把她送上了火車,看著她一個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模糊在那轟隆隆的吵鬧中。
故事結束了嗎?
故事怎麼會結束,故事,才開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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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梔果然是個奇怪的女孩。
子奇看著未梔與木偶玩的開心,仿若他從前玩弄別人的開心,或是別的小朋友一起玩的開心。
在未梔的心目中,似乎沒有什麼能比得上木偶。
子奇有種奇怪的感覺,甚至對未梔來說,木偶是她的全部,木偶才是她的生命。
這種感覺讓子奇既疑惑,又不開心。因為他可是第一次認認真真地交了未梔這個朋友,雖然,他們的交流僅僅限於偶爾的談話,和他坐著看未梔的表演。
子奇不止一次提出過,要去未梔家玩。但總是被未梔以各種各樣地理由拒絕或推遲。
他撇撇嘴,這還算什麼朋友嘛。
未梔隻是沉默著。
終於有一天,未梔仿若下定了決心。
‘你來吧,下個禮拜天,你來我家玩吧。’
‘好!說定了哦!不許反悔!’
‘不反悔,隻有小狗才會騙人。’
其實,未梔也是個認真的孩子,認真地說著幼稚的話,但是,卻很少這樣做。這讓子奇很有成就感,因為他覺得隻有他才是未梔的朋友,未梔是專屬於他的朋友,與別人都不一樣。
‘不過,’未梔仿若還在猶豫著什麼,‘我家怕是沒什麼好玩的。’
‘沒事沒事。’
子奇擺擺手,表示不介意,‘作為回報,下次你到我家來玩吧。’
其實,子奇也不是沒有邀請過未梔,但同樣被未梔拖延著。
‘好呀。’未梔同樣猶豫了下,才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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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梔不知道怎麼去奶奶家。
確切的說,她下了火車,就完全出於迷惘的狀態。四周的一切讓她覺得陌生而冷漠。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的確,是冷漠了些。
於是,當晚,子梔便在野地裏哆哆嗦嗦地湊合了一晚。陪伴她的是,一個冰涼的相框,一個空洞的木偶。
最後,子梔還是在一個好心的老大爺的幫助下,才找到了奶奶家。
奶奶對送她來的人,卻是沒什麼好臉色。大概在她想來,子梔找不到她最好。
大概,也許,如果,她不在這裏就好了。
她是不該存在的人。
子梔這樣想,在被小朋友無數次皺眉遠離之後,在被大男孩像哥哥一般捉弄欺負她之後,在她受傷後卻被奶奶破口大罵她弄破了衣服之後,在她做家務時被奶奶吹毛求疵地打罵之後。
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走向沒落之途,那個不歸路。
很多天以後,大概是一年。
子梔再一次見到曾經讓她又愛又恨的親人們。她的爸爸,她的……後媽和哥哥。
大過年的,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奶奶卻似乎有諸多不滿,板著一張臉,不知給誰擺臉色呢。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爸爸才很少回來奶奶家。
子梔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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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奇終於如願來到未梔家裏。
他知道未梔家一定不會太好,甚至他也想象過未梔一個女孩子,居住在簡陋的破敗的小屋子裏的情景。不過,令他意外的是,未梔家裏雖然簡小,卻也整潔幹淨。
未梔住在一個雙層的木屋裏,采光不怎麼好,裏麵有些陰暗。
一樓似乎是販賣木偶的店鋪,但卻也隻有未梔一個人看管。
怪不得她很少去耍木偶戲,大概也是要在這裏看店吧。
子奇突然有點心疼這個女孩,還有種莫名的愧疚。似乎覺得自己的好生活是對未梔的一種……不公?他也不知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想法。莫名其妙的想法。
‘未梔,你平時隻有一個人嗎?’
‘不是啊。’未梔笑笑,‘大家不是都陪著我的嗎?’
未梔指指周圍的木偶們,淡淡地笑著,溫溫和和的,絲毫沒有落寞的孤單。
子奇卻莫名的覺得有些冷,大概是昏暗的環境,陰涼的房間,亦或是那不動無聲的木偶人的注視。
二樓就是未梔住的地方了,有個大大的落地窗,采光倒是比一樓好了不少。
也許因為隻有一個人,而且隻是個孩子,未梔的東西少的緊。她的房間除卻簡單的必需品外,也就隻有一捧鮮花,還有床頭櫃上一個明顯破碎過又拚接起來的相框,還有床上的一個她常用的木偶人。
‘未梔,這是你媽媽嗎?’子奇指著相框裏,笑的溫柔的女人,問道。
未梔溫柔地撫摸著相框,包括破碎的點點痕跡,沉默了許久,才點點頭,‘是啊,媽媽。’
子奇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得看著未梔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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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臭丫頭也在這裏呢!哥哥一看到子梔,就想上去欺負欺負。
這鄉下可以玩人的手段就更多了,有時候把人帶到大樹林裏或山上,到半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準得把人嚇個半死。
不過,子梔原本在鄉下,也常被欺負,倒也沒有太過害怕。手段無非也是拿蟲子嚇嚇她,把她推到河裏,或者在門上放上冰桶或是別的什麼,看她推門時被砸到的驚呼……
子梔常常把媽媽的相框拿出來,靜靜地撫摸,什麼話也不說。
裏麵的媽媽,笑得溫柔。
這天,她照常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從床底下偷偷拿出相框。她可不敢光明正大的放著,怕哥哥弄壞,也怕奶奶罵。
這是子梔的媽媽。這天,子梔對木偶人這樣說,子梔的媽媽,很溫柔呢。她喃喃,眼睛裏晶瑩晶瑩的,卻從來沒有眼淚。
死丫頭在哪裏呢。哥哥和幾個調皮的孩子推門而入,子梔還來不及藏起相框,被他們抓個正著。
相框馬上被奪走,幾個人嬉笑著拿了出去。
不要……還給我……子梔慌亂地追出去。
不要還給你!好呀,我們不還給你。幾個人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笑著,把相框扔來扔去,看著子梔跑過來跑過去,發現這個遊戲好玩新穎的多。
啪——的一聲,這次沒人接住相框,她就在子梔的眼前,就像是氣球爆炸一樣,突然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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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奇離開未梔家裏的時候,未梔把他送到了門口。
這天的未梔似乎特別的柔和。
不過,在子奇下到一樓時,卻覺得在那個瞬間,一樓所有的木偶,不論是坐著的,躺著的,站著的,睡著的……都望向了他,確切的說,是他這個方向。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太快,那一瞬,讓他覺得仿若是個幻覺。
子奇走出門口,對著未梔擺手,‘別忘了下次來我家哦。’接著,便飛快跑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也不一定是害怕,就是有種說不出的怪怪感覺。
所以,他也沒有看見,未梔,就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他跑出自己的視線。
一直盯著,就像是那群木偶們一樣。
子奇沒有回頭,所以也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