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大亮了,但是這活見鬼的雨夾雪還是沒有停,隻是從雨夾雪變成了冷雨而已。整個北京變得陰冷而潮濕,哪怕是守在火堆旁也會凍得鼻子通紅……在春天來臨之際,下雨比下雪還要難熬。
朝陽門十裏之外人山人海,數以萬計的縉紳士子和數量更多的平民百姓聚集在那裏,翹首以待。他們從昨晚就來到這裏等待了,把進城的道路洗得一塵不染,並且從暖棚裏采來大量鮮花鋪在路上,弄得整整十裏地都是一地花香。在官員們的極力鼓動之下,老百姓都換上了最新的衣裳,頭發也精心梳過,那些士子就更不用說了,哪怕是最落魄的也不計血本買了自己所能買到的最華美的衣裳,完了還弄了點熏香熏得香噴噴的,一個個都風流倜儻。他們為此都背上了一筆不小的債務,但是……逢此數百年未有之變局,無限機遇就在眼前,誰還在意這些?
準備是非常充分的,可惜老天不賞臉,或者說老天看他們不順眼,雨下得沒完沒了,絕大多數人都給淋成了落湯雞。普通老百姓也就算了,他們苦慣了,還扛得住,可那些士子書生就不行了,一個個臉色發青泛白,活像遭了霜凍的冬瓜似的,兩排牙齒捉對廝殺,打老遠都能聽到那“格格,格格,格格”的聲響。不過,冷歸冷,讓他們回去他們是絕對不幹的,從龍之功喲,死都不能放棄。倒是很多老百姓嚷嚷著不幹了,要回去,為了官府給的那點好處來遭這個罪,劃不來!
溫體仁也在牙齒打架之列,沒辦法,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啦!倒是侯方域、張溥這幫年輕人,一個個精神抖擻,跟打了雞血似的,看得他好生羨慕。身為首輔總是有點特權的,溫體仁用不著跟那些泥腿子一起淋雨,隻是這陰冷潮濕的鬼天氣著實讓他吃不消,他叫來王應熊,問:“大軍都到哪啦?”
王應熊哆嗦著說:“驛站來報,大軍離這裏隻剩下十裏地了!”
溫體仁皺著眉頭說:“還沒到啊……真叫人好等!”
侯恂跑過來叫:“那些泥腿子不幹了,嚷嚷著要散,如何是好?”
溫體仁遁聲望去,果然看到很多老百姓跟維持秩序的官兵推推搡搡說要回家,官兵則要求他們留在原地再堅持一下,場麵弄得很混亂。他不耐煩的說:“這幫不識抬舉的鄉野愚夫……再給他們一點好處就是了,不能讓他們散了!”
確實不能讓他們散了,文臣們鼓吹了兩三個月說皇太極是聖君臨世,堪比堯舜、成湯,不是來侵略大明,而是來幫助老百姓推翻這腐朽到極點的朱家王朝的,這等聖明天子入主京城,迎接的儀式自然要搞得風風光光,鮮花鋪路、十裏相迎,等閑事耳,如果這數以十萬計的老百姓都跑了,就剩下他們這些文臣、士子,還玩個毛?於是侯恂叫來一幫小吏,吩咐了一通,這幫小吏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衝那些老百姓喝:“都不要走,再堅持一下!待此間事了,每人賞銅錢五十文,足色的!等一下還有饅頭發,白麵的!”
要改朝換代了,老百姓有得到的好處就是賞銅錢五十文和一個白饅頭。
不過對於這些窮苦百姓來說,這已經是一個不小的誘惑了,看在錢和白饅頭的份上,他們跺跺腳,又留了下來。
溫體仁又叫來吳宗達,低聲問:“宮裏的那幾位,有什麼異常嗎?”
吳宗達說:“放心吧,都盯得很緊呢,那幾位吃什麼穿什麼都有人巨細無遺的向下官報告,他們玩不出什麼花樣來!”
溫體仁說:“盯緊點,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出了差錯,否則我們就沒法交差了!”
吳宗達咕噥:“京城裏的鳳子龍孫多的是,何必死盯著這幾個?”
溫體仁說:“鳳子龍孫多是多,但是能當重任的就這幾個……繞過太子另立新君已經很不妥了,再找個非燕係的鳳子龍孫過來當皇帝,我等都將成為天下人的笑柄!”
一席話說得吳宗達啞口無言。自靖難之後,皇權一直掌握在朱棣一脈手中,而朱棣一脈的直係子孫……雖說現在藩王多如狗,但是有資格登基繼位的,貌似也不多。繞過皇太子直接逼三皇子登基不光是笑料多多,更是後患無窮,如果再將三皇子撇到一邊立個非燕係的……那他們臉皮再怎麼厚,隻怕也承受不住天下人的唾罵嘲笑。唉,他們也想弄得名正言順一點的,問題是太子在河洛新軍手裏,河洛新軍死活不肯將他交出來,而他們又打不過河洛新軍,有什麼辦法?
正說著,悶雷般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好幾撥的信使騎馬飛馳而來,一路狂呼:“來了!來了!”眾人遁聲望去,遠遠的一片耀眼的甲光射來,刺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數以萬計的騎兵越過平原,越過山崗,一刻不停地奔湧著,朝著這邊傾泄而來,殺氣衝天!在翻滾不休的騎兵集團後麵是規模更加龐大的步兵,走在最前麵的是正黃旗和鑲黃旗,後麵是鑲紅旗,再後麵則是關寧軍,刀槍如林,甲士如雲,千軍萬馬寂靜無聲,仿佛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鋼鐵叢林遮蔽了大地,朝著他們湧過來。原本嘈雜的朝陽門頓時變得鴉雀無聲,眾人不無恐懼的看著這支來自白山黑水的鐵血勁旅奔湧而來,膽子小一點的兩條大腿都開始發軟了。不怪他們,因為他們麵對的是封建時代最為強悍的兵團之一,在封建曆史上能與他們比肩的軍隊,兩個巴掌都數得過來————不管多討厭滿清的人都必須承認清軍的強悍:乾隆五十三年,尼泊爾軍隊入侵西藏,清軍名將福康安統率健銳營從西寧出發,寒冬臘月上拉薩,隻用了五十天便翻越青藏高原抵達藏邊與尼泊爾軍隊迎頭相撞,將他們揍了回去;第一次鴉片戰爭,清軍從山東馳援福建,一千多裏的路隻用了不到半個月!那是建國一百多年之後的戰例,不難想象開國之初那些從白山黑水中走出來的滿洲健兒是何等的強悍,承平已久的京城百姓和士大夫們麵對這些在屍山血海拚殺出來的驕兵悍將,想不戰栗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