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小姐租住的單身公寓位於哈佛商學院附近,並不奢侈,但很整潔。她的房間裏沒有任何專屬於女孩子的特別裝飾,甚至,也沒有任何一件堪稱名貴的擺設。她的房間一側是簡單的書桌和床鋪,中央是一套簡易沙發,背後則是一個高高大大的書架,上麵整整齊齊地插放著各種各樣大小尺寸不一的資料夾。
她綁著清秀的馬尾,隨意套著一身米色的休閑服,在樓下初見到他時,懷裏還抱著厚厚的一疊書。她仔細查看了他的證件,邀他走進屋子,安排他在窗口榻榻米的一頭盤腿坐下。她利落地端出幾碟精致的甜點,燒好了開水,默默無聲地泡了一壺“青山綠水”,提壺給他滿上水,這才在他對麵坐下,靜靜地說,“你堅持要麵談,那麼,現在可以開始了!”
他換上嚴肅的表情告訴她,半年前,伊俊成就已經查出患有肺癌,但采取了高度的保密措施,隻委托元陽律師事務所牽頭,帶同其餘律師事務所和會計師事務所一起著手清理遍布全國的伊園集團財產,而他正是這樁委托的直接負責人。見她頷首,他便取出了各種報表單據,簡明扼要地對她解釋這半年來的工作進展情況。
她靜靜地聽,一言不發,末了,微微皺了皺眉,“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鄒健飛略一遲疑,用一種沉痛的語調,徐徐告訴她,“我登機之前便已經得到了確切消息,知道伊先生病情危重,可能不久於人世。適才在機場接到明確通知,伊先生已經於昨夜淩晨——”他停下來,抬頭,注意觀察她的表情。
她沉默,一瞬間蒼白了臉,眼中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許久,卻隻是輕輕的一聲歎息,“知道了!”
就這麼簡單?鄒健飛愕然。仔細想了想,他用更加嚴肅的表情望著她,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根據伊先生的遺囑,你將獲得市值大約二十七億美元的遺產。”
她微微揚眉,似有些詫異,提壺為他加水,半晌,依舊輕輕從唇角溢出了三個字,“知道了!”
“二十七億美元!”鄒健飛強調了一遍。
“我聽清楚了!”她如是說,徐徐垂下頭,沒有多餘的表情,隻是漸漸坐低了身體。
洛淇依舊沒有心緒過多地搭理鄒健飛,卻終於伸手接過了熱水。聽到他說“喝杯熱水暖暖胃”,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胃部真的是很不舒服。再過十多個小時,她就要回到中國,回到闊別十年的家鄉,然而沒有絲毫驚喜,反倒是洶湧而來的回憶讓她產生了各種難以言說的遲疑和畏懼。也並非單純的“望鄉情怯”,她真實的情緒,遠比這個複雜得多……
洛淇出生於美麗的水濱城市汐江市,最初的六年時間一直隨同母親蕭嵐居住在恒水中學的臨時周轉房中。那個時期,她並沒有確切的“父親”概念,因為幾乎鮮少有機會同伊俊成直接見麵。直到郊區的私家別墅“木洛水清”落成,伊俊成才風風光光地將她們母女一起遷了過去。在旁人眼中,“木洛水清”是全市最美的宮殿,但在洛淇心裏,卻是噩夢的衍生之地。正是在那裏,她學會了令自己銘刻終身,永難忘懷的“伊氏三定律”。
伊氏第一定律,賺錢是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一定要學會賺錢!”於是,六歲的時候,她便開始學習判斷各種證券指數,進行期貨交易,賺錢的時候能得到嘉獎,賠錢的時候會受到懲罰。
伊氏第二定律,社交是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要懂得利用一切社會資源!”於是,六歲的時候,她便開始跟著他出入各種社交場合,結識各種各樣的重要人物。從那個時候起,她就懂得,不管高不高興,見到對自己有用的人時,你就必須笑。
伊氏第三定律,生命和健康是最最重要的!
伊俊成說,“你得學會保護自己!”他花大價錢,請到了著名跆拳道教練餘斌對她進行專業訓練。她經常被踢倒,甚至,會受傷。有一次流了鼻血,她伏在地上,吃力地抬頭,結果隻看到那個叫做“父親”的人端著一杯茶,用無比譏刺的眼神冷冷地望著她。於是,她擦去鼻血,倔強地爬起。
她不喜歡伊俊成的“木洛水清”,確切說,是極度厭惡。童年時代,很多時候,對她而言,那座別墅更像是一個閃著金光的耀眼的牢房。伊俊成無論為這座牢房定下了什麼樣的規矩,她都必須無條件服從。
多少個寒夜裏,她被他懲罰,又累又餓地從小黑屋裏搖搖晃晃地爬出來,迎麵被蕭嵐抱住。她惡狠狠地透過蕭嵐的肩膀,死死瞪著伊俊成。
伊俊成嗬嗬一笑,若無其事地轉身離開。蕭嵐便將她抱在沙發上,迅速端來熱騰騰的食物,無限慈愛地撫慰著她,溫柔地說,“好孩子!不要恨你父親。雖然有些苛刻,但他隻是想讓你成器而已。”
她居然幫他說話。
洛淇伏在蕭嵐懷裏,不動了。
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傻孩子”,倒是蕭嵐,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女人。起初,蕭嵐嫁給伊俊成的時候,他還隻是汐江市恒水中學裏一個不起眼的普通老師,她也是。伊俊成出去打天下的時候,幾乎是整年整年地不回家,蕭嵐便安靜地,默默無語地整年整年地等著他。後來,伊俊成搖身一變,變成了跺腳震四方的商界大腕,全國知名的集團總裁,每天燈紅酒綠,迎來送往,出入各種高級場合,蕭嵐呢,卻依舊隻是恒水中學裏的一個普通老師。
伊俊成叫她別幹了,她卻微笑著說,她喜歡教育事業,依舊每天起早貪黑,兢兢業業地工作。從那個時候起,洛淇就覺得,伊俊成望著蕭嵐的眼神裏,包含著某種譏刺。那種她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譏刺。
在伊俊成眼中,這個世界上的人,大部分都很傻。其實,很多時候,她也覺得蕭嵐很傻,可是,正是這個很傻的女人,維係著她心底的最後一份溫暖,終於沒有讓她衝動地在童年時代便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去砍人。
伊俊成一直在逼她。他強逼她讀財務報告,逼她做企劃案,逼她進行數額龐大得驚人的投資決策,逼她做各種各樣她不喜歡的事情,經常逼得她想跳樓,想發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