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香骨扇(2 / 3)

她從宮人手裏奪過骨扇,躲進軟帳,像護著至寶似地摟在懷裏。當離看著紗帳裏她蜷縮著的樣子,微微一歎,吩咐那些宮人道:“你們都下去吧,陛下要休息了。”

鬧劇落幕。沉寂了許久,當離以為她睡著時,紗帳裏卻傳來她朦朦朧朧的聲音:“你想不想,聽一段故事?”

【四】

她用一種清冷的宛如夜雨的聲音跟當離說著這個故事。

當年,雲氏姐妹不過就是山林裏獵戶的女兒,從小生活在山野間,天真爛漫。當時的李氏皇帝,微服狩獵,路過雲氏姐妹居住的山莽,因覬覦二人的美貌,硬是強搶進宮,而雲氏姐妹的獵戶父親為保女兒也死於官兵之手。

這本該是個尋常的故事,曆代君主強搶民女之事也不在少數,可不尋常之處在於雲氏姐妹心高冷傲,從不認命。

入宮後,雲霧煙受盡三千獨寵。然而雲霧斂明白,這是妹妹的一番苦心,進宮前,雲霧煙曾對她說:“姐姐,你我二人,隻要有一人能保住清白,也是好的。”

隔著一層軟帳,當離看不見雲霧斂的表情,卻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說:“你曾問我,為什麼不救那侍女?我欠霧煙良多,她要什麼做什麼,我都會滿足她。因為,是我欠她的。”

她說:“霧煙為我受了那麼多的屈辱,而我,竟然還那麼幸運地遇見了李舜。”

當時已過不惑之年的李氏先帝,膝下有兩位皇子,長子李舜,以及次子李惑。雲霧斂與皇子李舜便相遇在初春的太液池旁,河上花瓣三兩片,河邊人兒成雙對。

他們知道彼此的身份,卻依然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對方。

她說:“李舜從小患有咳症,身上總是飄著好聞的佛手柑香,那個味道,是我最喜歡的。”

她說:“李舜答應我的事,從不會食言。”

她說:“李舜同我說,就算有一日,他成了枯骨,也不會離開我。”

當離心中莫名地刺痛,他不想聽關於李舜的一切,倏然間,這個名字還有四周的佛手柑香,令他隱隱厭煩。

後來雲霧斂與李舜相約出逃,不理一切,避世隱居。他們約在三更的太液池邊,然而,雲霧斂等了一夜,李舜都沒有出現,並且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她也沒有時間向李舜問清楚此事,第二日,雲霧煙便夥同大將軍弑君奪位,將她推上了帝王寶座。

當離遲疑著問她:“那陛下可知道,李舜究竟去了哪裏?”

帳子裏的人兒微微一顫,“我不知道,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可是,我知道,他不會食言的。”

【五】

夜色沉寂。當離一人掌燭,獨坐在案前。心裏裝的是前幾晚,那個蜷縮在軟帳裏,纖細微顫的身影。那個本該受人疼愛的女子,卻落到這般荒涼的田地,她沒有錯,卻要受盡世人鄙夷。

他想,他怕是已放不下她了,淪陷也好,受蠱惑也罷。這個女子就是有這般的魔力,便是會萬劫不複,也叫人義無反顧。

他心中感慨,那個叫做李舜的男子,你怎會舍得放開她?

正在他思緒複雜之際,一隻白鴿撲棱著翅膀,停在了窗欞上。他回神,望見白鴿,眉頭不由一緊。取下白鴿腳上捆著的書信,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鋪開那卷小紙。

紙上隻寫了幾個字:明日戌時,殺之。

恍惚傳來一聲歎息,當離目光複雜,他將手中的紙條置在燭火旁,最終,紙卷竄起一簇火苗,焚燒殆盡。

朔日戌時三刻,養光殿內歌舞升平。

殿外暗影婆娑,一人身著黑衣蟄伏在黑夜裏,伺機刺殺那大殿上方的女子。他隻有一次機會,若不能得手,便隻有死路一條。

殿內的舞隊如蓮花綻放般,向四麵散開。他的機會來了,他輕身如燕地從樹影裏躥出,握緊劍柄,直直刺向殿中之人。殿內傳來一聲尖叫,劍的寒光朝著大殿裏的雲霧煙呼嘯而去。

何人高聲呐喊:“護著主子!”頃刻,殿內已亂作一團。雲霧煙往一旁閃避,劍身擦過她的手臂,留下一條血痕。

彼時,禁衛軍已大批擁入殿內,將刺客穩穩拿下。

“主子,你的傷,需要喊太醫麼?”宦官扶起雲霧煙。

雲霧煙表示不必,臉色陰沉地揭開刺客的蒙麵,赫然驚愕:“竟然是你!”

澄金色的光影裏,正是當離那張端正俊挺的臉。雲霧煙的眉峰斜挑出一個淩厲的弧度,眼低全是寒霜,冷聲傳令:“把刺客壓入大牢,嚴刑逼供,定要他說出幕後主使!”

陰暗潮濕的大牢內,當離一身囚服,渾身血痕地躺在草堆裏。他無力地望著灰敗的囚牢天頂,四肢疼得麻木。

哢噠一聲,天牢囚門的鎖被人打開,其後一個昏暗的人影走了進來,看見當離渾身是傷的模樣,沉聲道:“你太讓我失望了!”

當離聞到了一種久違的佛手柑的氣味,他瞧了那人一眼,又重新呆呆地看天頂,嘴裏似帶著嘲諷:“有勞宰相大人紆尊降貴來探望我這個欽犯,放心,奴才什麼都沒有供出去。”

那人站在暗處,壓著聲音怒斥:“我讓你刺殺女帝,你竟然無視命令!”

“所以呢?”當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今日來此,是為了要殺我滅口?”

暗處的人影扔給當離一粒藥丸,“雲霧煙的逼供手段一向陰狠毒辣,若是你扛不住,便可吞了這藥。若是你敢將招供,別忘了你的親人。”

言罷,他正要離去。當離卻突然開口:“你這個人當真冷血,這般深愛你的女子,也狠下毒手。”

“你究竟想說什麼?”

“丞相。哦不,也許該喚你李舜皇子。”

暗影裏的人的身形恍惚一怔,冷冷拂袖:“胡言亂語!”

鐵門又重重闔上,這間潮濕昏暗的大牢內,又剩下當離一人。他低頭,看見身邊那粒紅色的藥丸,涼笑一聲,隨手將它丟得老遠。

雲霧斂你可知道,你深愛的人,千方百計要你的命。你又可曾知道,這裏有一個人,為你死也心甘情願。

他呆呆望著天頂,眼淚從眸裏探出,劃過皮膚,灼傷人心。

【六】

昏昏沉沉地假寐了許久,直到鐵門再次被人打開,當離平靜地抬頭,正看見侍衛邊走近邊用那種不帶感情的語氣說:“起來,主子要見你。”

當離被押解到一處宮殿,雲霧煙正在殿前寶座上悠閑品茶。看見當離,她一雙桃花眸陰惻惻的,“聽說你很是嘴硬,嚴刑逼供也不能讓你招出幕後主謀。”她放下茶盅,“我隻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確定要為了一個將你置於險境的主子守口如瓶?”

當離跪在殿前,身上帶滿了千瘡百孔的血痂子,他凝視著冰涼的琉璃地麵,恍惚是在努力回想著什麼。

他還記得,他初次來帝都的那條路上,生著葳蕤的荒草。遠遠的,他看見了這座落在夕陽下的城,就像用血肉堆築起來的城牆。

他還記得,在這之前,他跟妹妹生活在小漁村裏。直到那天,那個常年黑紗鬥笠掩麵的男子出現在他麵前,對他說得第一句話,與雲霧煙曾經那句話不謀而合,他說:“像,真得很像!”

像誰?那時候的當離並不知道。

為了讓妹妹生活的更好,也為了一展抱負,當離跟著那個男人來到了帝都。男人教他練劍,訓練暗殺本事,將他培養成了一個刺客。而他的首個任務,便是刺殺女帝。於是,就有了那次的殿前獻舞。

入宮後,他才明白自己像了誰,他像那個渾身散發著佛手柑氣的男子,他像雲霧斂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他像前朝皇子李舜。

後來聽了雲霧斂的故事,憑著佛手柑香,他開始懷疑,那個將他帶來帝都的男子,便是銷聲匿跡已久的李舜皇子。雖然隻是懷疑,可他又如何能招供?若是說了,她恐怕要痛斷肝腸,他不想見,也不願再見她彷徨流淚的模樣。

念此,當離緩緩磕了一個頭,眼裏沒有情緒:“奴才,無話可說。”

雲霧煙看著指上的寶石扳指,沒有抬頭,“既然你冥頑不靈,那便順了你的意。來人呐,將刺客當場杖斃。”

當離麻木地挨著板子,平靜地接受死亡。殿外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住手!”帶著回音,傳入當離的耳內,他空洞的目光倏然間恢複了一絲神采。

【七】

“姐姐,你怎麼來了?”

雲霧煙見到來人,立刻迎了上去。

雲霧斂還是先前的模樣,火紅的長裙,豔絕又高挑。她望了一眼傷痕累累的當離,對雲霧煙說:“霧煙,姐姐可否跟你討個人情?”

雲霧煙已揣度出她的意思,卻仍是不動聲色:“姐姐,此人是個刺客,留在身邊,終歸是個禍害!更何況,我此次險喪命於他手!”

“不會了,你不會再陷入險境了。”雲霧斂恍惚是在囈語,“他要殺的人,從來都不是你,而是我。”

在場眾人聞言皆是驚愕,當離更是驀然抬頭,眼底一片驚訝,她……她竟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