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麵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欄,太湖石短牆,由於時屆初冬,外麵用活動的巨型封閉式屏風,圍成三麵擋風的牆。屏風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線依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節,撤掉屏牆,便可看到坊三麵的景色,太湖石堆徹的假山型短牆,留有通向外麵有朱欄的懸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潔的地板置有織錦蒲團,一位同樣秀麗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爐上燒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圓形矮桌上,擺了六式精美點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請安,請他就座。
“老天爺!這裏到底是人間還是天上?”他心中讚歎:“據說江南人好奢,果然不假。”
他卻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貿易中心,但賺錢容易,去得也快。不論是豪紳大戶或升鬥市民,早晚會被苛捐雜稅榨光的,與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鬆、蘇、常、湖、嘉五府,繳送朝廷的稅金,占了全國財賦七成以上。最近三十年來,田賦共先後加了七次。長工失業,小地主若破家田歸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紳所兼並,豪紳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複始,官府永遠是勝家。
經商的更糟,官府決不容許他們自我膨脹。
府城最早的拙政園,從禦史王獻臣始建,隨即落入陳家之手。留園也換了幾個主人。幾乎所有的名園,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這次浩園遭劫,主人僅傳了一代。
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撫必須重建,珍寶必須重新搜購,錢從何處來?蘇州必定有許多人,被搜刮得叫苦連天了。
有錢就先享受再說,不然就來不及了。
“小女孩,這裏是什麼地方?”他問伺候他的小侍女。
“這裏是迎濤軒。”小恃女乖巧地解釋:“後麵山上蒼鬆如海,前麵是太湖的風濤。這裏,也是老太爺招待貴賓的地方。”
“哦!貴主人……”
“公於爺不久自知。”
腳步聲輕盈,水湖綠連身八褶裙,外加鉤花垂珠小坎肩,繡帶輕舞,裙袂飄飄。頭上不是盤龍髻,改梳了代表閨中少女的三丫髻,天然國色不施脂粉,沒有人會把她與那位風華絕代,雍容華貴的少婦聯想在一起,那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唷!你真會變化。”他開心地笑:“名震江湖的五夜叉,有三個是女的,她們也會千變萬化,但品流都不高,變不出什麼貴婦淑女氣質下乘。你……”
“我怎樣?”假書生落落大方在他身旁的錦蒲團落坐,嫣然一笑頗為得意:“變得不錯?”
“豈僅是不錯而已?你……不說也罷,說了可就百無禁忌要挨罵啦!哦!昨晚你在茶裏麵,弄了些什麼玄虛?不會是麻沸湯吧?”
“不是啦!你……”
“休怪休怪,故意逗你的啦!麻沸湯那股怪味,放在天下第二泉的龍井本山茶裏,能喝嗎?謝謝你,我這輩子從沒睡過這麼甜美的一覺。”
“你……你一直沒把我當敵人,我好高興。”
“我也感覺出你對我沒有敵意,本能地……本能地……”
“怎麼啦?”
“本能地覺得,我可以信任你,像是……像是經常在一起無拘無束的玩伴,永遠不需要提防的朋友。”
“你並沒有把我當朋友呢!”
“廢話!”
“你對我一無所知。”
“交朋友不需要查朋友的三代履曆。唔!我忽略了一件事。喂!你貴姓芳名呀?”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假書生白了他一眼:“唐,唐季華。我有兩位兄長,孟華,仲華。”
“哦!隱園唐家。”
“你無視於危險的存在,勇往直前來救高黛母女,你和她的情誼必定頗為深厚,你會成功地把她們帶走。你把我當作朋友,我很高興能幫你。”
“謝謝。但你要知道,我救她們,與情誼無關,我隻知道我有責任為她們盡一分心力,成敗得失,我心目中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盡了心力。”
“不要謝得過早了。”唐季畢斜睨著他。
“你的意思……”
“替荀家出麵是家父,他老人家負責策劃一切。我這方麵沒有問題,我放棄了我該負責的一部份工作。現在,你隻要通過家父那一關。”
“令尊一定非常厲害。”
“三十年前的混世金剛唐天威,當然厲害。”
“好哇!原來混世金剛是你老爹。”姬玄華幾乎要跳起來:“北天王,南金剛;天王殺貪官,金剛誅惡霸,縱橫天下十載,江湖兩岸烈火焚天。喂!唐姑娘……”
“誰要你叫我唐姑娘?花船的粉頭……”
“抱歉,唐大小姐,你老爹放下他那魔杵有多久了?”
“十一年。”
“重新擦亮了降魔杵?”
“家父隻負責策劃,我兩位兄長按計行動,目下在府城布置,恐怕不能趕回來。你隻要說服我爹,就可以把人平安帶走了。”
“這麼簡單容易?”
“是呀!家父其實一點也不介意你討債,而且說你是條好漢,隻怕你對荀家造成傷害,所以把你引來。高黛母女所受到的優待比你還要好,你大可不必心疼。”
醋味十足,甚至還撇撇小嘴作不屑狀。
他猛地伸手,在紅嫩的粉頰輕拍了一下,大笑整衣而起。
“你老爹早年號稱火爆金剛。”他將袂掖在腰帶上:“一言不合,就會掄降魔杵打破對方的腦袋,要想他變得和藹講理,除非日從西起。”
“咦!你……你似乎對我爹有相當了解……”唐季華姑娘大感困惑:“你來蘇州以前,就曾經調查過……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家三代都是殷實的所謂在家地主,在外行走從不用本名本籍,沒有人知道家父唐公家昭,是混世金剛唐天威,你……”
“剛才是你說的呀!我根本不知道伏龍唐家,唐老太爹唐家昭是老幾,也沒有人向我提及。但混世金剛唐天威,當代的江湖人物卻耳熟能詳,你一提,我豈不就明白了?你別疑神疑鬼窮緊張好不好?小女孩。”
“你……”姑娘打了他一下,眼中仍有重重疑雲。
“好啦好啦!帶我去見你爹。”
姬玄華拉了她往外走。
“你是倒急得很呢!”姑娘親昵地挽了他的臂彎:“急著見高黛,是嗎?”
“我與你爹見麵,可別讓她母女在場。”姬玄華鄭重叮嚀:“還有,千萬別讓她們知道你們家的底細。”
“我明白。你等一等,先喝壺茶。我去安排,真的不能讓她兩人在場。”姑娘將他按坐在茶案的蒲團上,欣然急急走了。
蘇州附近的豪門大戶,喜歡把自己廣大的宅院稱為園,表示有廣大的空間栽種花木,建築假山亭台,不但氣派而且代表身份地位。
伏龍山唐家的大宅,建在麵對太湖的山麓下,稱為隱園。在似海的蒼鬆古柏喬木重重圍繞下,不接近便很難發現其中別有洞天,所以稱為隱。
太湖附近的居民,都知道隱園唐家,對拳劍頗有成就,但僅是“頗有”而已,勉可自保家宅田地的安寧,宵小毛賊尚可應付裕如。
其實,橫行太湖的八大水賊,就不敢打伏龍唐家的主意。能洗劫也所得有限,所付出的代價卻可能太大。唐家算不了真正的大戶,還輪不到唐家的人做糧紳。隱園本身的建築就堅固古樸,沒有真正宏麗的樓房,根本就是一座屯墾般的塞堡型建築,易守難攻。
唯一富麗堂皇的建築,就是遠離隱園,遠在三裏外湖濱的迎濤軒,是接待貴賓的地方。所以人們認為主人利用那迎濤軒充場麵擺闊而已,骨子裏外強中幹,距豪門大戶的份量還差得太遠,也就很少引人注意。
看到設有碟牆垛口的高高圍牆,姬玄華有點心驚,這位園主把北方的所謂“圍”的建築,搬到江南來了。垛口是箭手和標槍手的防禦位置,可知園中必定具有弓箭標槍一類武器,難怪水賊不敢前來撒野。
姑娘偕小侍女春,伴同姬玄華進入園門,老門子含笑相迎,一雙神光內斂的老眼,似乎有看透人體的力量,把來客看得一透二徹。
園內靜悄悄,似乎很少有人走動。不久踏入大院子,廳階上已有七個男女相候。
姑娘興奮地拉了他的手,忘了所穿的淑女裝,喜悅地飛奔過院子,裙袂飄飄像蝴蝶在飛舞。
姬玄華到了階下,正要向上行禮。
“上來,進去說話。”那位爺魁梧如金剛,劍眉虎目留了八字胡,比三十歲壯年人更健壯,威風八麵聲如洪鍾:“你小子膽氣不錯,想必不是虛有其表的繡花枕頭。”
“晚輩把貴地鬧了個天翻地覆,豈是虛有其表所能辦到的?”他大踏步往上走,隨人群進入大廳。
禮不可廢,他執晚輩禮規規矩矩行禮問好。姑娘在一旁替他引見,又恢複了淑女的風華。
主人唐家昭、女主人李氏、隱園總管石磊、田莊管事花興豪、船舶主事馮翔、管家許江、迎濤軒知客徐丹楓。這些人除了女主人唐夫人李氏之外,恐怕都不用真名,姓也許不假,是否有綽號也不得而知。
客套一番,仆人獻茗,客主雙方倒也一團和氣,撕破臉之前得保持風度和尊嚴。
姑娘是小輩,沒有座位,倚在乃母椅後,滿臉春風,但眼神難掩內心的緊張。
見麵時,姬玄華那兩句豪氣風發的話,的確讓她擔心,可能把她老爹惹火啦!
“小子,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主人不多客套,火爆金剛的性格表露無遺。
“令媛不小心透露,晚輩並沒存心打聽。”姬玄華說:“前輩曾經是威震天下的一代之雄,晚輩久仰威名,隻恨無緣識荊,今日幸……”
“少給我掉文逞口舌之能。好小子,知道我是誰,還敢氣大聲粗昂然充好漢,你憑什麼敢登門索人?”
“晚輩如果低聲下氣,前輩肯放人嗎?當然,我知道前輩肯放,但決不是衝晚輩薄麵而放,混世金剛不是善男信女。”
“好小子,你以為把蘇州鬧得天翻地覆,就敢無法無天得意猖狂,欺我蘇州無人?要放人可以……”
“謝謝前輩金諾。”
“可惡!你聽活隻聽一半斷章取義的?”
“那你怎麼說?”姬玄華大聲說。
“我可以放人,但你必須立即遠離疆界。”
“辦不到,我還有兩萬銀子的債要討,還有利息。”
“你可以在路上討。”
“荀家的船一定遭殃。”
“你敢?”
“東廠專使躲在貨船上,我不敢還能討得回債嗎?”
“不可以,你必須等機會。”
“晚輩堅決拒絕,你的要求不符合我的利益。”
“荀家答應代償你兩萬銀子,我不反對,你更應該知足,別給臉不要臉。”主人厲聲說。
“晚輩不是勒索的混混,荀家是正正當當的生意人,我為何要他的銀子?冤有頭債有主,東廠的惡賊,也不需要他挑冤擔債。”姬玄華的嗓門更大。
“看來,隻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了。”
“客隨主便。”
“院子裏見。”主人倏然拍扶手而起。
“恭敬不如從命。”姬玄華也離座。
“爹……”姑娘驚叫。
“丫頭,沒你的事。”主人怪叫,大踏步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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