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小巷,踏入大街,心中遲疑難決,感到有點進退維穀。
他不能憑假書生一句話,便呆鳥似的遠赴伏龍山,乘船繞道從太湖接近,水程有四十餘裏,來回要兩天,這裏的事他怎能丟開?
生死一筆一群惡賊,正在緊鑼密鼓準備動身離境,他一離開,豈不失去惡賊們的蹤跡了?
這是說,債討不到了,預定要搶劫專使珍寶的大計也泡湯啦!怎能甘心?
又不能不去看究竟,高黛母女的安危他不能不擔心。
“我帶你去。”身後傳來假書生悅耳的嗓音。
“那就謝啦!”他轉身,楞了一楞:“你這不男不女的小妖精,你這樣笑像話嗎?”
假書生笑吟吟站在他身後,穿了男裝青衫,笑卻是綻起笑渦純女性的撩人嬌笑,三分得意三分俏皮,且還有四分令男人怦然心動的嬌媚。
“不笑就不笑。”假書生臉一沉,變著男人嗓音說:“你去不去。”
“我謝過了,不是嗎?”
“有條件。”
“拜托拜托,不要用這種怪嗓子說話,你要裝鬼嚇我嗎?”他又好氣又好笑:“有什麼條件?”
“我隻是一個帶路的,不負任何責任。”假書生改用女性的嗓音說話。
“這……”
“你劫持不了我。”
“憑你那變化多端的妙身法,我相信。”
“怕實力不足,你可以邀神魔費文裕相助。”
“他有更重要的事待辦,我不能耽誤他的事。我答應你的條件,何時動身?”
五嶽狂客一群人,目的是保全善類,東廠賊一走,他們的目的便達到了。
而費文裕的目標,卻是痛宰東廠惡賊。先後來了三批專使,已經宰光了兩批,這一批也必須殲除,不許這些惡賊活著回京,再屠殺其他的忠臣義士。而惡賊們即將動身,費文裕怎能離開?
“隨時可走。”假書生說。
“好,咱們立即動身,我去雇船。”
“我有船,碼頭。”
“走。”他的語氣堅定沉著。
“不後悔?”
“去你的!”
“我領路。”
“請。”他一麵傍著假書生走,一麵用手在身後打出一連串暗號。
他知道,五嶽狂客的人與費文裕,都可看到他不斷打出的手式暗號,他們在暗中留意他的舉動。
船是輕巧的單桅單艙快舟,輕靈快捷,在湖上如果有中等微風,一個時辰可駛三十裏以上。像這種寒烈的初冬時節風浪甚大,一個時辰揚帆飛駛,五十裏隻多不少,真是名符其實的水上飛舟。
在漕河行駛,這種風隻能掛半帆,往來船隻甚多,速度快相當危險。
他發現扮舟子的兩個人,原來是兩位侍女。
艙僅可容納五六個人,不分內外,艙板麵加鋪了天藍色錦褥,一張矮案,明淨清潔,散發著淡淡的幽香,一看便知是女性味十足的自用輕舟。
“是你家的船?”他盤膝坐下,有脫掉靴鬆散一下的yuwang,覺得穿了靴踏在這種雅潔的錦褥上,未免太煞風景暴殄天物。
“是的。”假書生微笑著整理茶具,宜興的紫砂壺小巧古樸,船像天鵝般平穩破水,茶具毫不晃動:“船身用豬油薰烤,破水力極佳,而且用輕帆,所以速度甚快。你猜,我沏茶的是什麼水?”
操舟隻需一個人,一手控舵一手操帆。另一侍女在後艙麵,生起了小火爐燒水。
“唔!是龍井茶。”他取過茶缸,揭蓋嗅了片刻:“不會是去年留下雪水吧?”
“這裏哪像你們北方人,到處掘窟藏冰?”假書生白了他一眼:“我用的是第二泉的水。”
“你真會享受,天下第二泉在哪裏?”
“在無錫西門外惠山寺,叫惠山泉。用船去運,很方便的。”
“北方人也不是處處掘窟藏冰,隻有會享受的大戶人家才有此能力。據我所知,紫禁城那位皇帝,在京城四周,建有上百家藏冰窟,還有不少官吏經管,夏天不小心冰溶化了,要被殺頭的。”他有無限感慨:“你用船運天下第二泉的水沏茶,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辦得到的。我也有此能力,但我不會做這種事。”
“先天下之憂而憂?”
“我這草莽狂夫配嗎?我真不明白,你們家一定富甲一方,生活富裕如意,你扮起綺年玉貌雍容華貴少婦,不需做作就自然流露出逼人的富貴風華,這種氣質的養成是學不來的。但是,為何要做荀秋陽南貨行的司命保護神,能得到些什麼好處?你們家需要這些好處嗎?”
“為了師門的一點小淵源。”假書生說:“我們家不需要別人的好處,幾乎可以說與世無爭。”
“師門淵源?潮音魔尼,假尼姑梁丘七忘?”
“是我的師祖,你真知道他老人家?”
“家父知道。好像他們早年曾經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卻不是仇敵,意見相左少不了見麵就你嘲我諷,拌嘴吵鬧當然不愉快啦!”
“多久的事?”
“我也不清楚。老一輩的人,提起往事通常隻談得意愉快的一部份,其他部份留待帶進天堂,留給自己背負。哦!她該有近百年紀了,在何處參修?”
“家師祖已仙逝十六年,我周歲她老人家就升天了。”假書生黯然:“她老人家在胥母山縹渺精舍參修二十年,縹渺精舍便是上一代的荀東主,贈給她老人家隱居的。她在武山,生活所需與照料的人,由家父派遣供奉。哦!她老人家與你爹鬧得不愉快,起因是不是你諷刺我六合解脫神功的意見?”
“我想,也許吧!”他接過假書生送上的一杯茶嗅了片刻:“其實我也不清楚,隻從家父口中,由不以為然的語氣裏,知道家父對混和垃圾式的練功法頗為反感,種因也可能涉及其他的事故。”
“會不會涉及qingai糾紛?”
“不害臊!姑娘們就會往qingai裏鑽牛角尖嗎?”他大笑:“哈哈……家父年方半百呢!令師祖如果在世,都快近百大壽了。家父十六歲遨遊天下,與令師祖碰頭,令師祖該是年近古稀高壽的老太婆了。年輕人眼高於頂氣傲於蒼,向老前輩的所謂絕學挑戰,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想,老少兩人一定難分勝負,卻又死不承認對方的優點,因此爾後不見麵則已,見則必將吵鬧不休,所以……到底他們是否已經分出勝負,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爹沒說,也很少提及。”
“姬兄,你真要波及荀東主的船,荀東主怎承擔得起這大災禍?所以不得不……”
“我並不想波及他的船。”他有點意興闌珊:“你幫他用挾持脅迫的手段應付我,反而促使我激烈地介入,不但毫無好處,而且適得其反。我希望你能讓我把她母女平安地帶走,不傷和氣。我覺得你裝腔作勢扮得很傳神,還真被你雍容高貴的風華唬住了,相處之後,卻發現你溫柔敦厚脫俗可愛的一麵,我真的不願和你兵戎相見,保持這份友誼。我答應你,決不在荀秋陽的貨船鬧事,其他方麵就無法保證了,畢竟情勢不是我單方麵所能控製得了的。”
假書生看出他情緒低落,了解他之所以答應不在貨船鬧事,並非出於心甘情願,多少有點在被迫的情勢下低頭意味,心中仍有不滿,答應得相當勉強。
“我會讓你把人平安帶回。”假書生像是向他保證:“姬兄,你對旱天雷這個人,曾否有些風聞?”
“你也要管旱天雷的事?”
“好奇而已。我足跡不曾到過江北,最遠僅及南京,對天下的英雄人物,僅限於耳聞。這位名震天下的大盜旱天雷,在這裏做了這件大快人心的大案,事先僅露過一次麵,居然沒有人知道他的一切動靜,果真是神出鬼沒,可把蘇州的各方人馬嚇壞了。我擔心。”
“擔心什麼?”
“他會不會向荀秋陽貨行下手?”
“旱天雷從不搶本份人家。飛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臨蘇州,甚至故意申斥一劍魂飛膽小造謠,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來了,憑他那些走狗絕對應付不了,幹脆不派人偵查,當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動靜了。蘇州有兩百萬市民,過境的旅客每天成千上萬,想查一個神出鬼沒的獨行大盜,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擔心,他可能已遠出千裏外了,我討完債。也要繼續我的遊程.”
“你下一站是何處?”
“過江。腰纏銀萬兩,乘船上揚州。聽說揚州瓊花觀的瓊花複活了,也許能見到這絕了種的曠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瓊花觀的瓊花怎麼可能複活?你上當啦?那座觀已改建了好幾次,地皮都翻了好幾遍,就算有根,幾百年歲月早就化為腐泥了。不過,瓊花並沒絕種。”
“別說笑話了,那隻是傳說中的花。”他總算把話題加以轉移,怎能與假書生談旱天雷:“最大的花我見過,河南府的牡丹,山東曹州的牡丹,與異種芍藥,也不過大如海碗,世間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傳說,的確有這種花,而且不曾絕種。”假書生正色說:“家父的朋友,曾在嘉興和贛南,看過這種稱為瓊花的花,我還專程到嘉興去找過呢!”
“找到沒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場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證實的傳說呀!”
“希望不是傳說,絕了種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來得不是時候,沒能看到太湖最美的一麵。如果你不怕暈船,我請你體會浪濤排空的滋味,有興趣嗎?”
船已駛出胥口,船逐漸進入風浪區。茶具早已撤除,船顛簸轉劇,天色昏暗,雲沉風惡,一陣陣浪花撲上艙麵,緊閉的艙窗,被浪花打得響聲震耳。
他不怕暈船,隻感到有點不安,這種小輕舟隻能在河中行駛,使用風帆就不能靠湖岸航行,萬一鑽入湖底,那就麻煩大了。
“沒興趣。”他往艙壁一靠:“現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張最舒適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書生臉上的表情,隻本能地感覺出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綿綿地注視著他。
“半個時辰就可泊岸。”黑暗中傳來假書生柔柔的語音:“船很安全,請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萬六千頃的太湖,遊三兩個來回。”他的輕鬆口吻表示情緒穩定:“也許我來得真不是時候,好在我本來就是一個俗人。聞說江南花似錦,我卻隻看到刀光劍影中的莽莽紅塵,無視於煙雨中的嫵媚青山。誰也不知道人應該用何種顏色的目光,看這個光怪陸離的世代。”
說著說著,他倚在艙壁上朦朦朧朧夢入華胥。也許,他正在夢中揮舞著刀或雷錘。風浪如雷鳴,他不可能夢入江南煙雨路。
朦朦朧朧中入睡,也在朦朦朧朧中醒來。
睜開雙目,看到從明窗透入的金色陽光。
他倏然清醒,隻感到渾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靜的睡眠,這是他極為難得的享受。
處身在一間明窗淨幾的雅致臥房內,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疊放著他的青袍、褲、襪、巾……都是經過洗滌,曾經用烘燙處理過的。
窗外傳來一陣陣風濤聲,似乎仍有搖晃的感覺,仔細一聽,不是風濤,而是鬆濤,處身在明淨的雅室,怎麼可能像在船上一樣搖晃。
雅室有內間,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農舍,根本不能比,分別有如人間天上。
洗漱畢,他啟門外出。
“公子爺早。”一位十三四歲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禮:“請至花廳右首的茗坊早膳,小婢領路。”
他一楞,怎麼成了公子爺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與士子的青衫相差不遠吧!小侍女明眸皓齒靈秀可愛,他真弄不清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