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一 執念於心(下)(1 / 2)

船家走了沒多久,那艄公便撐船而出。

白日晃眼,長河之上大小船隻進進出出格外繁雜。

“無礙嗎?”照臨緊張道。

艄公悠然道:“夜晚隻見回的不見出的,才是惹眼。這水道我走了五十多年沒出過岔子,碼頭上那些當值的有哪一個敢攔我的船?艙裏歇著,別探頭!”就見竹篙一杆,在水陣裏左搖右晃,小小的客船便從大船的縫隙裏平穩流過,擠擠挨挨地,卻是誰也沒注意到他。或許當值的人看到他了,但是一句也未曾多言,徑直放行。一會兒小船已到長河之上,把那碼頭和成堆的大船甩在身後。

一切都遠去了。闊大的長河之上,再無凶險。照臨鬆了一大口氣。或許是他喘息的聲音太大,惹得艄公好一陣大笑。

“南岸遍地是不怕死的俠客。”照臨不由得吐出一句怨語。

“我可不做什麼俠客!那些舞刀弄劍的,隻知道打打殺殺!”

“楚掌門不也是個舞刀弄劍的?”

“他心善。”艄公的聲音輕了下來。船已穩,他便在船頭席地而坐。“黑石崖下受他相助的人不計其數。”

“你也受他相助?”照臨好奇道。

“舊事了。”老人的目光拋向遙遠的地方。“黑石崖以往可不那麼安生。”

“不安生?不都說黑石崖的生意人最實誠?”照臨笑。

“不實誠的能做逐羽劍派的生意?”老漢嘿然一笑,說起一段往事:“我兒嗜賭,久賭必輸。也不知他怎麼遇上個放貸人,借錢還債,結果簽了個要命的契約,才隔了不到一個月,催債的就上門要來收房契地契。趕走一次又來一次,眼見著利滾利,這錢全家幾輩子也還不清。索走了地契不算,還要拿性命相脅,讓人賣兒賣女。老漢我打了一輩子漁,哪見過這等潑皮無賴?兒媳差點兒被逼跳了井,幸被村人救下。他們讓我去找楚掌門……我一老漢哪裏認得什麼掌門?”

“後來呢?”照臨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隻好硬著頭皮跑到鏢局去找管事的。有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說,事兒記下了,讓我回去等。我在家等了三日,眼看著債主又要上門,恨不能做好拚死的打算。那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便來了,居然還帶著債主。那債主似乎很怕他。”

“他便是楚掌門?”

老漢笑而點頭:“債主還了房契和地契,又帶了份新的債約。楚掌門說:本金必須還,但利息不是這樣的還法。碼頭缺個工人,讓你兒明日去碼頭上工。一半工錢抵債,一半用以生計,做個十年,應是足夠了。若再有違此約,生死自負。債主也誠心允諾。他離開的時候,對那放貸人說:做用命來換的一日生意,還是一輩子的安穩生意,你可自選。我老漢一輩子不敢忘那眼神,有股篤定的狠勁。”

“他向來霸道,誰敢違他心意!”照臨苦笑。

“自此以後,黑石崖下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小放貸,皆不得高過二分利。這樣的事,你若是想知道,該去問凝香閣的書生——太多太多了。”

照臨沉默著,忽而心中飄出一縷傷懷。他似乎慢慢懂得了楚濤的執念,卻又有更多悲哀。楚濤做了太多為人抱薪的事,然而,這個習慣了安排一切的人終是安排不了自己的生死。

船艙裏隱隱有哭聲。

照臨生怕有什麼意外,追了進去。

冷鳳儀抱著一本琴譜淚如雨下。不知是因為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還是因為數日漂泊的淒傷。

黎照臨完全不懂她。“天亮就能到家的。”他說。

“家?到不了家的,永遠到不了了……”鳳儀淒冷地說道。

照臨深深地無力著:“倘若你還心懷著一點點仁慈的話,至少聽他一回。我不是為你,這船工也不是為你,碼頭上那些幫我們的人沒有一個是為你——是他的人情,是他想讓你活著。”

“我以為,我會死在黑石崖,便可以從此陪著他……哪怕,死在他的劍下……”淚水不住地劃過臉頰,她低垂的雙睫背後滿是深深的絕望,“照臨,他不會有事的,是嗎?我們在碼頭聽到的那些傳言,又是他在故布疑陣……他不會傻到真的拿命與我開玩笑……他隻是不想再見我罷了……就像當年他娶了史薇蘭那樣,故意地要讓我斷了念想。”

照臨聞言忽覺心酸異常。倘若是像冷鳳儀想像的那般,或許也是不壞的。可是,他不容許自己再沉默了,有關於楚濤的傷情,還有屢次不見她的因由,冷鳳儀是最應該知道的一個。“原本答應了他永遠不說,可我覺得,付出得不能不明不白,接受更不能心安理得。”照臨感慨道,“你未曾見他咳血不止的痛楚,也未曾見他拚力一搏的決絕,當然你更聽不到南岸各方人物暗地裏的譏笑謾罵。你可以恨他絕情,也可以不領受他的安排,卻不能不知道,他在拿自己的性命和全部的名譽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