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琴譜扉頁上題著一行瀟灑從容的字跡,力透紙背。
冷鳳儀從行篋裏取出這琴譜,在油燈下輕輕摩挲:拂去星點塵灰,期待它在暗夜裏的熠熠生輝。她到哪兒都帶著這張琴譜,如是,五年了。
焚香,淨手,擺琴,端坐。玉指細細摸索過琴板上狀如梅花的斷紋,挑弦側耳,空弦之音的震蕩中,仿佛聽得到歲月的流轉。這是一張極名貴的古琴,也跟隨了她五年了。不知道是誰贈給了她的兄長冷英華,又流轉到了她的手上。兄長從沒告訴她,她也曾笑:哪個不知趣的粗人,竟把如此一張良琴送給一個不懂琴的江湖人。幸好,她懂,讓這琴又有了知音。
一夜琴音,追隨著纏綿的檀香,在驛館裏徐徐浸染開。良琴,知音,還有一本滿含情愫的琴譜,夫複何求?
閉眼,純淨深邃的藍天,童話一樣爛漫的陽光,把江水也映得碧藍碧藍。鏗然有力似鍾鼓的琴聲引得她一步步往更明亮的天空而去。石亭裏,四方琴客聚攏來,或把盞,或靜聽。名琴若幹,錯落地擺放。琴桌前,一紫衣公子正揮袖拂弦。焦躁急促的短音交織之下,仿佛推演著一場激烈的交鋒,聽得人呼吸也隨之繃緊,半刻不得翕張。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掙斷似的震顫不已。
十步之外默默搖頭微歎。琴客突然抬頭,吃驚地與她對視,手下一緊,弦果真斷了。在座之人無不扼腕歎息,一片唏噓。“失禮,諸位。”年輕的琴客起身致歉,苦笑不止。
絕沒想到這聲微歎居然入了他的耳。紅著臉,在他詫異的注視下,終於忍不住插話:“悲憤躁急過甚,琴中戈矛之音交橫。如此琴曲,實為不祥。何況,琴弦都快緊成弓弦了,能不斷麼?廣陵散雖激越,也不至把琴音作了金石鍾鼓之用。”
“姑娘亦是懂琴之人……”對視,他的雙目盈著醉人的柔光,“隻是廣陵飛雪裏引刀就戮的嵇康,如何不憤激於世俗淒冷?”
“可——琴弦斷了。”
眾人嘩然而笑:“楚掌門到底也有失手之時!”
那年輕的琴客也不生氣,隻微紅著臉苦笑:“琴藝不精,讓姑娘見笑了。”
她依稀有些明白了他的身份,打趣道:“彈琴之人,必清心脫俗,不然,實在糟蹋了琴音雅趣。不知身處江湖的楚掌門,如何讓這七根細弦承載握劍之蠻力?”
“這妮子好生無禮!”有琴客打抱不平。
他卻依然沉穩不怒:“看來,不彈支像樣的曲子,姑娘是不肯放我過了。今日便破例,以補適才失手之過。”眾人聽他願再彈一曲,盡皆叫好。冷鳳儀更是不解:何以這群人如此愛他的琴聲?莫非南岸人都愛奉承?
換弦試音,梁父吟的悲聲立刻響絕黑石崖的上空。葬歌淒切,宛若哀鳴,又似警醒。綿長的愁緒譬如抽絲剝繭,層層推進,化作沉重的哀痛,聲聲叩擊眾人之心。
幽幽地,在遙遠的雲端,似有仙音和弦而唱,若有若無的厚重——不知是不是琴音在內心深處的回響激蕩。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裏。
裏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琴音本無刃,卻竟真可比刀劍之力。
她恍然,他的琴音絕不甘淪為尋常之調。當眾人以掌擊節之時,回環的樂曲陡然迸出更強大的力量,譬如萬夫開關延敵之勇,似乎整個黑石崖都在為之搖撼。她也隨之鼓起了掌,恨不能成為其中的一員,與他們同悲,與他們同袍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