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浮沉微瀾(下)(1 / 2)

凝香閣是南岸最紅火的酒肆。時時刻刻都是人聲鼎沸,各種傳聞消息如同海潮一般洶湧澎湃。大約隻有在這裏,江湖才不分敵我。

觥籌交錯,鶯歌燕舞是一景,棋盤骰盅,市井吆喝又是一景。在雅和俗的交彙裏,形形色色的人不論身份貴賤都混雜在一起。若有一雙慧眼,一不小心就會發現隱藏在其中的絕頂高手。

甚至來自北岸的遊俠,也不忘在凝香閣駐足,聞一聞南岸最負盛名的酒香,聽一聽南岸最令人心馳神往的江湖傳說。

鬧鬧騰騰裏,忽有位搖著紙扇佩著長刀的公子攜一仆從打馬過街,徑直入了凝香閣。一身綾羅綢緞的打扮在平民堆裏甚是紮眼。仿佛吹進一股清風,帶進一片明朗的、天空一樣的藍。鑲著珍珠翠玉的冠帶奪目地閃亮。

通透的聲音霎時擊倒一切喧嘩:“店家,兩壺熱酒。”他選了個店堂中央的位置,解刀落座。

那仆從與他相仿的年齡,隻是個子稍矮,模樣也與公子一般清秀白皙。他警惕地環視四周,才在一旁坐下。

店家立刻殷情地從櫃台後迎出來,又擦桌子又上茶,繞口令似的介紹起小店的特色來。

公子倒是很耐煩,半笑著聽完絮叨才答:“素聞凝香閣酒味醇厚,英雄樂而忘返。取你們這兒最好的酒來。”

店家心領神會,堆著笑臉攥緊桌底下暗塞過來的兩錠銀子:“少坐,少坐。”

二人不交談,不喝茶,默坐無聲。但是每個角落的聲音盡收耳底。

眾人竊竊私語,隻有店門旁倚著扶欄的布衣酒客始終不動聲色,把別人的嬉笑怒罵當作空氣。任店堂裏絲竹管弦嘈雜著,人來人往喧嘩著,甚至天崩地裂鬧騰著,他都隻有一個姿勢:翹著二郎腿,枕著古銅色的劍鞘,任頹廢散亂的鬢發垂在額前半遮著臉,半醉不醉抱著酒壇自斟自飲,空洞無神的目光投影著街麵上的過客,仿佛隔絕在另外的空間。一身肅殺的黑布衣,枯瘦如刀削的身材,著實滲著寒氣。

無處不在的白鴿居然落在窗欞,咕咕,咕咕地湊著熱鬧。那酒客的眼中忽然閃過一道殺氣騰騰的光芒,立刻又黯然下去,麵如死灰。

仆從與長刀公子交換了個眼神,便往那角落裏湊。

就聽店家老遠地拖長了聲音疾步而來:“酒——來——了——”恰如其分地把二人擋在了桌前,嬉皮笑臉把酒盤推在二人跟前:“公子,但凡飲過此酒,此生不忘凝香閣。”

長刀公子尷尬一笑坐回原處,餘光卻瞥見那酒客抬眼向自己凜然一笑,笑得讓人倒吸一口冷氣,便悠然扛起長劍欲向外去,既不結帳,也沒人向他催討酒錢。

店家不及籲出一口氣,就聽長刀公子笑道:“謝兄,何必急著走?”

漢子停步冷哼一聲:“不屑與小人為伍。”

那仆從反唇相譏:“可惜楚掌門亦不曾高看謝兄。不然,這漫天白鴿,英雄雲集,怎偏不入凝香閣?”

漢子似被戳到了痛處,凜然一顫身,搖了搖頭。正當長刀公子靠近,他竟唰地把劍抽出一截,橫在公子的脖子前:“數到十之前滾出這家店,不然,就用你腰上的刀說話。”

杯盤齊刷刷應聲落地,酒客立時驚退了半屋,另半屋也主動退到了牆角旁觀。

漢子數數的當口,公子先是驚退一步,隨即淡笑著從容道:“謝兄,家父正花重金四處尋你呢,他對你的才幹甚是惦念。”

漢子幹笑幾聲:“那重金是用來懸賞我的人頭吧?”

公子搖頭歎息,擺出推心置腹之態:“誤會。秦某隻是為謝兄叫屈。”

“三,四……”漢子依然是不屑而犀利的神情。

“謝兄為南岸奔波十年,到頭來身邊連個一起喝酒說話的人都沒有。”

“五!”

“此刻隻怕謝兄有心,楚家無情。”

漢子訕訕地笑:“十年不見,有兩下子。那滿紙奉承之言,竟是出自你之手?”

“我隻是代家父留信,替家父說了他想說的話罷了。謝兄氣量廣大,隻是楚掌門的作為實在不厚道。”

信是當眾送到他手裏的,逐羽劍派的門徒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事。眾人的厲聲質問下,他不反抗,也不解釋,隻用一臉人見人厭的痞笑作答。不待掌門回來處置這事,他已經悄悄背上行囊,離開了逐羽劍派。因為他知道在南岸江湖,沒有什麼比“他是北岸人”更惡毒的指責。疑似逐羽劍派的文書流轉在各派間,大意是要驅逐他。但那文書既沒有經過掌門的簽署,也沒有被掌門否決。

“謝兄,望江台隨時恭候。”公子自以為得計,高聲地笑。然而未笑過三聲,那張臉已僵直。

漢子眼中殺人的寒光閃過,從腰間抽出一截劍刃,繃直的嘴角微微抽動。他晃了晃杯中酒,烏亮的劍刃閃爍著凜冽的光澤,夾雜著酒杯裏同樣清冷的寒光,讓盛酒的白玉杯顫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