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是那天晚上在天台提出的。他佯裝平靜地說,其實都白,我覺得我們倆也不太合適。
所謂的這些,不過是害怕都白提出來,那樣他豈不是太沒麵子了嗎?可是這一刻,似乎搶先提出分手,讓都白愣了一下,麵子是挽回了,心,卻沒預兆地劇烈疼痛起來。像是有個暴躁的鼓手鑽到他心裏去,拿個榔頭錘著。
“好。”這一句話,竟讓他連那句“不過我覺得我們兩個還是可以試試啊……比如,你說點什麼讓我了解你一下……”堵了回去。
就這樣,分手了。
樓上的聲音像是被包在一個房子裏的震天價響。
沉悶,卻毫不間斷。
都白剛才掛掉那個電話,是她打給程醫生的。
幾天前,幾乎快要憋到崩潰的她,終於對程醫生說出了自己心裏的負罪感。
初三的時候,倔強地因為一點小事離家出走,母親上街瘋也似的找她。她當時坐在一個小網吧裏,看電視劇入了迷。卻不會知道,在電視裏的那個女主角被診斷出白血病的時候,母親正倒在車輪下麵。
後來母親撿回了性命,卻傷到了神經。她不再認得都白了。
母親再也不認得她了。她像個小孩子似的不住串珠子,然後遞給她,這些都留給我的白白。她結婚的時候,我要給她串一束最漂亮的水晶項鏈。
所以她才會在楊棧將小貓送回來的時候,Yoko不再認得時,感到那樣的悲傷。
都白至今都覺得自己是個殺人凶手,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那些回憶都被死命封存起來,卻總有一不小心泄露出來的,每一枚回憶的針,對她的情緒來說都近乎致命。
不小心撞死Yoko的程之言,卻是母親的醫生。她無法怪他,他那樣細心地照顧母親,也開導著她。
那日,他告訴她母親有好轉的可能,讓她幾乎淚奔地擁抱了他。
程醫生很重要,是她和母親的希望所在,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楊棧呢?
她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聽他唱歌的時候,心中仿佛有山泉水流過,熨帖平整她心中的忐忑與不安。楊棧的一個笑容,便近乎讓她可以安下心來,哪怕隻是片刻,他願意牽著她的手,願意跟她說,我不打擾你,隻陪著你,好不好?
許多話,並非不想告訴他。都白告訴程醫生,那些負罪感常常把她折磨得精神恍惚。她不願剖開自己的內心對待楊棧,其實是愧疚。她怕自己一不小心,那些封閉和逃避的東西,都會嘩然而出,她會失控,像個孩子似的,無法控製。楊棧那樣陽光,她不要玷汙他眼裏的純白。
程醫生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像每次安慰她一樣溫柔,都白,你要記得,那隻是一場意外。你要學會麵對它,而不是逃避它。人人心中都會有悔恨感,別讓它毀了你的希望,和愛的能力。不妨你試試,讓他和你一起直麵你的軟肋,也許有他幫忙,你能更順利地走出來?
不要逃避,要直麵。這是程醫生和楊棧都跟她說過的話。
於是她走出了門,爬到樓上時,聽到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來人正是羅羅。
她抱著幾瓶啤酒,敲著楊棧的門。
然後音樂停歇,門打開了,她閃了進去。
都白在陰影裏站了很久,直到重金屬音樂響徹樓道,隔壁鄰居推開門,一臉不悅地探出腦袋,卻忍了下去。再這樣下去,也許真的會有人拿著菜刀來剁了他吧。
隻是此刻知道,屋裏有另外一個人,也許那才是適合楊棧的人,她為楊棧而歡欣鼓舞,她那樣活潑開朗,她也許是真心喜歡搖滾。她也不似自己,擁有許多無法啟齒的陰暗秘密。
或許正如楊棧說的,他們一點都不適合。
【你為什麼那麼悲傷】
不是說了真正的搖滾敢於直麵人生嗎?
他卻連情敵都不敢直麵。
羅羅抱了很多啤酒進來,她有些生氣地說,楊棧,你這個混蛋,你當老娘送外賣的啊!
他再次把架子鼓敲得震天響,羅羅落荒而逃,恨恨地罵,瘋子。誰喜歡搖滾誰就是瘋子。
當初要不是因為喜歡他,她才不會聽那麼聒噪的音樂呢……
楊棧頹喪地將鼓往前一推,夜色又陷入了寂靜。
門口正準備敲門發脾氣的鄰居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深陷在沙發裏,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沒出息。
她不跟他分享,他就自己去尋找啊。有什麼關係。他偏偏那樣自尊,自尊了以後又暗自叫苦。他將頭埋在臂膀下麵,白白跑過來舔舔他的腳趾頭。
Yoko死後,白白就被都白送了回來,那時候她有些悲傷地說,怕睹白白思Yoko。
此刻,他看著白白,思念著都白。
“白白,你是不是不開心呢。”
“哎,白白,你不開心,幹嘛不願意告訴我呢……”
【出走,卻無法逃走】
她去鳳凰的那天剛好下著雨,一個小客棧裏,綠色的植物鮮亮得令人覺得悲傷。
一顆顆的雨從屋簷上滴落下來,雨勢大的時候,連成一條水晶柱。
母親小時候常常跟她一起串珠子,水晶的,佛珠的,玻璃珠的,做好了,便拿到市場裏去賣。
來鳳凰,有兩個原因。母親出事後,她其實一次都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城市。小時候總說要去旅行,要周遊世界,和母親說,第一站便去那《邊城》裏翠翠住的鳳凰。而幾年後,她終於動身,也真正意識到,也許她在不在,母親都不會在意了。
她已不認得她。關於她的那部分記憶,已經全部死掉。
還有,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麵對楊棧。
所有的不堪,似乎都已經沒有必要再跟他提及了。
也許他從來,從來都好玩,對她充滿了好奇,所以,才會牽她的手。
她坐在小庭院裏,抱著一本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逃避,是她一直在做的事。卻發現,逃到哪裏,那心裏的負重,便會不辭辛苦地,追到哪裏。
【你為什麼要保持沉默】
“原來我該本著保密原則,不應該把這些東西告訴你。不過我覺得,我不過是轉述了都白說不出口的話而已。雖然我覺得把都白交給你這樣一個不懂事的小孩,不太合適,但是,看在都白的份上,就看看你的表現了。”
程醫生對一隻眼睛挨了一拳後像隻熊貓的楊棧說道。
楊棧用一個最蠢的借口,去跟程之言打了一架。
借口是,你還Yoko的命來。
結果,程之言毫不留情地給他的眼睛上來了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
他擅長玩搖滾,音樂世界裏力量十足,打架卻不擅長。又比如他對搖滾知識那樣了解,他深諳酸性爵士,另類金屬,藝術搖滾和凱爾特,卻不代表他足夠聰明,去猜小情人沉默背後的隱忍。他固執地將不說當做不信任,不說當做不在意。
楊棧那天麵壁思過了老半天,然後跑到了樓下的都白家。
被告知都白外出了,他坐在都白的媽媽旁邊,看她穿了很久的珠子,然後她忽然回過頭來對他說,小夥子,我家白白去哪裏了?你幫我把她找回來好不好?
【到兩鬢斑白都還記得你】
楊棧知道自己實在很幼稚,但是那一瞬間,他仿佛被命運賦予了力量。他意識到,自己再幼稚,也必須扛起某些責任來。
比如,去鳳凰把都白找回來。
是羅羅的叔叔幫忙定位她的手機最後一次通話,否則,雖鳳凰不大,但遇到的幾率,卻也不是特別高。
於是那天晚上,在那個小酒館裏,楊棧跳上台問老板娘,要不要他這樣高大帥氣的駐場歌手,搖滾爵士民謠他樣樣拿手,如果實在要跳個上半身脫衣舞他也能駕馭。而且,他免費。
然後他抱著吉他,對著台下的都白,唱起歌來。
都白依舊安靜地聽著,心中有無數波浪敲擊胸膛。
然後楊棧跳下來說:“都白,我是來帶你回家的。”
楊棧說,你媽媽讓我把你找回去,也許她不認得你,但是她能感覺到你在。
你不在,她就會很不安。
還有……我也一樣。
他上去牽住她的手,直到都白抑製不住慟哭出來。
“她不認得你了。但是你要一直陪在她身邊。
“就像你也一樣,如果有一天,等你老了,也許也會忘記我,但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的。到老了,你聽不見了,我吼不動了,也要唱歌給你聽。”
“不,我不會忘記你。”都白笑著擁抱他,“我發誓,到兩鬢斑白,都還會記得你。”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