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弈是離赤相托的朋友,京城首富左之儒的女兒。左之儒生意遠達,收藏無數珍玩奇物。就連皇上微服私訪,也會去左府探看奇趣。
琴弈答應讓小九做她的伴讀,帶她進彩袖坊探查。
琴弈站在聽櫻閣前,對小九說:“雖然你是離赤的朋友,也要有規矩,這裏不比你們鄉野荒村,禮數錯了,可是要命的事。”
小九點了點頭,說:“我懂的。”
隻是,穿了裙子,換了女妝的小九,覺得自己哪裏都別扭。平時豪邁慣了,剛剛闊步邁上的台階,就一腳踩中自己的裙擺,狼狽地摔在地上。
琴弈轉回身,歎了口氣說:“你不是連裙子也沒穿過吧。”
小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沒有。”
琴弈用眼角看著她,憐憫地笑了。
小九不喜歡她這樣憐憫的笑容,仿佛自己是個卑顏屈膝的乞丐。
這一天,教琴的師傅沒來,一屋子的女孩,結伴去遊廊裏賞櫻。初春時節,早櫻盡放,清風溫軟拂過,帶起一片粉白櫻雪。
琴弈坐在遊廊邊說:“你和離赤認識多久了?”
“從海良鎮到京城,也就一個月吧。”
“他這人,沒爹沒娘的,倒是和你挺像。”
“我有爹,和他不像。”
“聽說,你救過他呢?”
“他也救過我,算是扯平了。”
“看不出來,你和他還算的挺清楚。”
小九停了一下,說:“琴弈,你們京城的人說話都這麼繞嗎?”
“什麼意思?”
“你是想說,喜歡離赤是嗎?”
“你……”
小九卻轉身走了。她發現,伺候人的事,自己半點也做不來。如果不是為了父親,她真想,扔了這身裙子。而琴弈無趣地坐在遊廊的長椅上,不由的想起離赤。
琴弈和離赤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離赤的父親離將,是京城的第一名捕,與左之儒是世交。離赤七歲那年,不想悶在家裏習武,悄悄溜出門玩耍,不想傍晚回來,發現全家中毒而死,隻留下他一人。後來他被左府收養,十二歲就進了“捕頭營”,跟著父親曾經的手下,四處辦案。因為當年離家滅門的案子,從未偵破。他期望能早一天,查出真相。
忽然,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傳出來。一個身穿水紅紗裙的女子,走進遊廊,一雙眸子,水光流轉,透出股甜膩的嫵媚。她說:“姑娘們也真行,師傅沒來,也沒人告訴我一聲,好好的時間都拿來玩了。”
小九警然地轉回頭,雖然她從未見過眼前的女子,但這把聲音,卻讓小九分外耳熟。
那女子拍了拍手說:“都跟蘇姑姑來吧,到錦織坊刺繡去。”
陸 恨常在
錦織坊離習琴的聽櫻閣不遠,楠木的桌案上,放著銀針彩線。這大概是琴弈最不喜歡課程。繃子上的白絹,隻繡了一條鯉魚的頭。蘇姑姑走到琴弈身旁,輕聲說:“左姑娘,你這幅鯉魚戲荷,怎麼隻有一條啊?”
琴弈狡黠地說:“一條魚那麼孤單,才會戲荷啊。一群魚就自己玩了,誰還理什麼荷。”
“你啊,少和我貧。”蘇姑姑指了放在前麵桌子上的範例繡屏說:“就照著我的繡才漂亮,不是嗎?”
琴弈忽然來了雅趣,學著老先生的樣子,吟起詩來:“魚戲池荷一塘秋,有心挽夏雨不留。點點碎紅染殘色,多歎輕羅惹塵愁。”
蘇姑姑笑著說:“呦,左姑娘,看錯了吧。我繡的夏荷有秋味嗎?”
旁邊幾個琴弈的好友,掩嘴笑著說:“蘇姑姑,你沒聽出來嗎?左姑娘這四句可是藏頭,說你這幅繡屏‘魚有點多’。”
另一個接口說:“就是嘛,琴弈的這幅多好啊,隻繡一條就夠了。”
一屋的女孩子都笑開了,琴弈卻用眼角,悠悠地掠過小九。顯然這詩不是做給蘇姑姑聽的。
其實,琴弈也想不出為什麼,在男孩似的小九麵前,她應該表現的不屑一顧才是。可自從見到小九的第一麵起,她就隱隱起了敵意。她總是忍不住想要炫耀自己的才情與優越,總是要在每一處,把她比下去。
是因為離赤對她額外的關懷嗎?
小九的心裏,也是這般想。
許是離赤對自己的關懷,亂了他們的青梅竹馬。可是,小九哪有心思管這些呢?她的眼,始終離不開蘇姑姑。因為她斷定那天夜裏,用銀偷襲的黑影,就是眼前這個嫵媚的女子。那熟悉的笑聲,讓人無法遺忘。她真想衝過去,揪住蘇姑姑去追問父親的下落。
可是琴弈拽過她的衣襟,貼著他的耳朵說:“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小九微微點了點頭。
琴弈提醒她說:“那也不能胡來啊。這裏可是彩袖坊。”
從彩袖坊出來,已傍晚時分,小九陪琴弈回了左府,便去了捕頭營找離赤。捕頭營裏正在鬥酒猜拳,吵鬧異常。離赤帶著她上了屋頂,因為隻有那裏還算清淨。小九坐在屋頂的斜坡上,讓她有點想念家鄉的蒼翼山。離赤銜著一根草棍兒,懶洋洋地躺在她身邊。
小九踢了踢離赤,說:“彩袖坊究竟是個什麼地方?為什麼人人都怕?””
離赤晃著腳尖,說:“說起來可就神秘了。據說掌管彩袖坊的都是女人,個個傾國傾城,絕色天香,與京城的達官貴人,關係頗深。有案子查到彩袖坊,就算斷了,沒人敢動的。而在黑道上,彩袖坊就更離奇了。江湖上一直有個傳說。彩袖坊的私家後院裏,藏寶無數。可是不管是賊聖,還是神偷,進去的沒有一個活著出來。”
“我要去查查看,你來嗎?”
離赤一陣猛咳, 說:“你不要命了?”
小九轉頭看他說:“離赤,你為什麼不一直住在左家,要搬來捕頭營。”
“因為……富足的生活,會消磨我心裏的恨。”離赤的眼神,轉瞬黯然了,他說:“那年我才七歲,從外麵跑回家,房子裏靜悄悄的,所有人都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起初我以為他們在和我玩,沒想到他們都死了。我一個人站在空空的房子裏,好像全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我怕極了,可我也恨極了。總有一天,我會查明真相,為他們報複。”
那是小九第一次看到離赤的仇恨,臉上沒有了平時的玩世不恭,眉心間像燃著赤烈的火焰。她忽然明白自己失去父親的夜晚,離赤為什麼會執意幫忙。因為,他們有一點點同病相憐。
月光清冽如水,照著屋頂上的兩個清瘦少年。小九輕輕握住離赤地手說:“所以,你明白我的對嗎?不管彩袖坊多麼危險。我都是要去的。那裏有我惟一的親人。”
離赤歎了口氣,突然憤恨地說:“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為什麼對我們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我們受那麼多的傷。”
小九從背囊裏拿出那天采來的香塊說:“你知道嗎?普通的沉香樹是不生香的。隻有受了傷,它們才會滲出汁液,結出珍貴的香塊。我爹說,人也是這樣,沒有經過傷痛的人,隻能長成普通人,隻有經曆過傷痛而自愈的人,才能變得更好。”
離赤坐起來,望著小九說:“我們都會變得更好,是不是?”
小九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眸,心裏像傾瀉進一襲月光,跳躍閃動著的清冽的銀芒。
那天晚上,小九坐在自己的房間,打開一隻繡著櫻花的布袋,那是她娘留下的東西。自從父親送出過銀簪,小九就天天把它們帶在身上。布袋裏裝著一支銀簪,一顆木珠,一塊寫藥方的軟羊皮,還有半塊刻著錦紋的奇楠香。
小九輕輕撫摸著香塊,喃喃地說:“他要找的人,真的會是我嗎?”
柒 羅紗幔
三天之後,深夜無月,低暗的雲層,隱隱泛著黑光。更夫剛剛敲過三聲,一個黑色的身影,便悄悄跑進彩袖坊的後巷,是小九,換了一身玄色夜行衣。她沒什麼功夫,卻有爬山的本領。她向高高的圍牆,拋出一條攀山崖的繩索,輕巧地爬了上去。
圍牆內,種著繁密的灌木,錯綜的枝條間,飄著淡粉的薄霧。小九伏在地上,在灌木根部間的空隙,爬了過去。
偌大的園子裏,黑沉沉的,白日美輪美奐的樓宇,夜裏看來,卻有一點陰森森的寒。小九從未到過這片私園,也隻能摸索著探查。她輕手輕腳的轉過一片竹林,看見一處大宅,雕欄飛簷,宛如一座行宮。鏤花的窗子裏,透出橙黃的燈光。
小九躡手躡腳走近大門,矮著身子,悄悄探聽。可是就在這時,她的身後忽然響起蘇姑姑嬌媚的聲音:“你來的有點了晚了,我等你都等的心煩了。”
小九剛慌亂地轉過頭,蘇姑姑就遙遙拍來一掌。小九像被萬傾海浪擊中了胸口,身子撞開大門,直飛了進去。
蘇姑姑輕移蓮步,拾級而上。她看著躺在地上的小九說:“你以為我真忘了收回銀針嗎?我隻是不想明著和捕頭營的人作對。猜你得了那根銀針,就會自投羅網。”
小九掙紮著站起來說:“是不是你抓走我爹,你快把他放了!”
“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輪到你大呼小叫。”蘇姑姑甜膩的笑容,突然閃過一抺殺機。
小九心中暗暗心驚,怕是這次見不到父親了。可就在這時,一聲個蒼老地聲音,忽然從內堂傳出來。
“夠了,蘇錦,你出去吧。”
“是,坊主。”蘇姑姑應聲答著,臉上又轉眼笑顏如花了。她行了個萬福,關起門走了。
小九這才稍稍定下神。屋子的前堂極大,四處垂著紗縵。巨大的玉石屏風前,擺著絲絨軟榻。紅木的格架上,陳列著名貴精雅的瓷器,雍容寧靜的氣息,仿佛從未發生剛才的肅殺暴戾。小九聞到一股素雅的蘭香,一個著穿著華服的女子,從後堂走了出來。她大概就是彩袖坊的坊主吧。小九有點看不出她的年齡。看麵容,她如同少女般秀美水潤,可行動,卻如暮年般遲緩。
她側身坐在軟榻上,沉聲說:“有什麼想問的,你問吧?”
小九說:“你們為什麼抓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