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隻為你暗夜起舞(3 / 3)

美桃依舊盯著他看,忽而霍地起來,奪過來手機,把屏幕劃開,扔進他懷裏,說:“給你,看吧,接著看!”美桃躺倒在床上,蒙著被子,嗚嗚地哭了。

一時無法收場。方宇垂著頭,抽煙,煙霧遮蓋住了他模糊的臉。美桃的哭聲漸漸低緩,他覺得自己很卑鄙,卻也身不由己。抽完了煙,美桃的哭泣已轉為斷續的哽咽。方宇在床邊跪下來,捉住美桃的手,美桃甩開,他再攥住,拿著她的手往自己臉上摑,美桃潮濕的手在他臉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方宇說:“美桃,你別生氣,是我的錯……我就是太害怕失去你了……”他這樣,美桃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抽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前,很冷的樣子,陌生地看著他,打著噎說:“你總是監視著我,我是人,不是囚犯,你知道嗎?”美桃說,“和男同事說個話你也要質問我,出去買個東西時間稍微長一點兒你都要問這問那,這一年多我和朋友出去玩過幾次,你還不清楚嗎?什麼事我都依著你,現在呢,你連手機都不放心了!——那你直接換一個相信的人不好嗎?”美桃近乎咆哮出來的,“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愛我,可你的愛太沉重了,我都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了!”

美桃開始起來收拾東西,把衣服扯得淩亂滿地,“我的朋友們馬上都一個個疏遠完了,你不要朋友我還想要呢!這幾天我搬回園區住!”

美桃推開方宇乞求的胳膊,“你別攔我,我不會跑的,你讓我靜一段時間。”收拾好行李,天都已經快亮了,美桃給他熬了粥,“這些天你工作忙,多喝點粥,晚上下班回來晚了別喝酒……”美桃說不下去了。

方宇滿臉荒涼,似乎衣裳裏包裹的也隻是一縷風,他說:“真要走?”

美桃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求你了,就讓我一個人過幾天,我會回來。”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這裏是深圳最密集的代工製造業廠區,一到夜晚龍華廣場就人聲鼎沸地熱鬧了起來。每天晚上,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幾乎座無虛席,小旅館家家爆滿。本來不寬的街道,一到傍晚便更加擁擠,龐大的人群有時會造成往來的車輛擁堵。但是並沒有人因此而焦躁不安,因為花個幾十塊錢便足以在這裏玩得盡興。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直接的音樂節奏、簡陋的舞池,舞池裏擠滿了人。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樂裏發泄著廉價的青春激情。

阿輝就是美桃在這裏認識的。

剛開始她隻是下班路過這裏,燈光、音響、歡笑、燒烤,那散發著的打工仔溫暖肆意的氣息,近乎本能地就把她吸引了過來。這才是屬於他和她們的領地,而不是方宇帶她去的什麼格蘭雲天。她站在舞池邊緣,就看見了阿輝,在音樂裏都屬他跳得最high,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和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一曲終了,在換音樂的間隙,阿輝一回頭也發現了她,如同命定,阿輝走過來上前一步以誇張而蹩腳的紳士風度向她伸出手:“來,美女,給個麵子,浪一會兒唄!”阿輝有一雙濃濃的眉毛,眼睛非常大,鼻梁挺拔,一頭紅黃摻雜的頭發,說話的時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著很壞,但不討人厭。燈光暈黃地閃爍,打在阿輝側臉上,製造出一種朦朧的效果。周圍有幾個阿輝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這氛圍襯得美桃有些驕傲、有些虛飄,不由自主就伸出手送給阿輝了。

這一晚上她玩得很開心。接下來幾天她都很開心。在美桃下班和方宇沒回來的這一段時間裏,她跟著阿輝,看到了鋪展在眼前金黃明亮的青春,是一種帶著罪惡和愧疚的開心。美桃其實並沒有其他的用心,就是覺得和阿輝在一起好放鬆,阿輝講話很幽默,透著一股子滿不在乎的勁兒,常常讓美桃潛藏的笑聲歡快地跳躍起來。

但是,美桃隻局限於和他在露天舞池裏跳一會兒,對於阿輝上網、蹦迪、喝酒的邀約,美桃還是拒絕了,方宇若知道她去和阿輝喝酒了,會瘋掉的。美桃開始想得很好,先跟阿輝跳,等到學會了、學好了,再教給方宇,到那時,夜裏,隻為他一個人起舞,多好。

就這樣維持了半個多月。如果確定方宇當天晚上下班回來很晚,不會來天橋等她下班,美桃才會提心吊膽地和阿輝在廣場上跳上一會兒舞。然後再回到出租屋,等著方宇回來,溫順地讓他抱著,喊她:“小乖……”

美桃覺得這樣很好,她是不會背叛方宇的,至少在沒分手之前。而美桃,現在還沒有明確和方宇分手的打算。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方宇在忙業務,美桃在上班、下班、偷歡一樣跳舞,阿輝在喝酒、抽煙、上網、逗美桃笑……一切都很平常,也都很好。

直到從方宇那裏重又搬回園區的第七天的晚上,正和阿輝跳著呢,美桃看見廣場邊的過街天橋上有個人影,立即彈出舞池,火灼了一般。弄得阿輝老大不高興。美桃要逃,阿輝偏要拉住美桃的胳膊,氣憤地說:“非得跳完!哪有尿到一半就往褲襠裏抖鳥兒的?”美桃掙脫他:“不行,我得回去了!”阿輝的長眉毛都氣歪了,“你怕他什麼,他那樣,黑不溜秋的都能做你大叔了!”她和方宇的事,阿輝都知道。或者說,和美桃熟悉的,誰不知道美桃有一個大她幾歲看管得很嚴的男友呢。

美桃堵住他的嘴:“不許說,再說我可生氣了!”阿輝才不管呢,“回去陪你的大叔去吧!”美桃氣得跺腳,但來不及再分辯,就慌忙往天橋上趕,近了,卻才發現,不是方宇,隻是一個和方宇身形有點兒相似的路人罷了。美桃趴在天橋的欄杆上,想象著方宇每次下班早了都在這裏等她的情景,並沒有覺得感動,卻覺得心裏是收緊的沉重。方宇站在這裏時,肯定一雙眼就如一張網,密切注視著裹挾在三色工衣人流中的美桃,從園區門口一直到天橋,她的每一點旁逸斜出他都收在眼裏,包括她是否和別的男孩說笑……美桃站在天橋上,看看舞池那邊,也瞅不見阿輝的身影了。美桃抓住護欄,使勁往下彎腰,繼續彎,長長的頭發流瀉下來,遮住她哀愁的臉,她甚至迷離地想,如果一鬆手,會不會像蝴蝶一樣翩躚飛起來呢?

就在這時候,美桃的腰上忽然長出了兩隻粗壯有力的胳膊,美桃的驚叫刹那間就躥出嘴邊,像煙花一樣炸開:“啊——不要,快放開我,快,放開!”——可這些反而鼓勵了阿輝的倔強。阿輝抽出手,把手指舉到嘴邊,“噓”了一聲,趁美桃迷惑的間隙,阿輝拉過她的右手,手法熟練地給她中指套上一個東西,美桃睜眼一看,是戒指!美桃的無名指上已經戴了方宇的,阿輝明知道卻還要增加一個。阿輝說:“攤兒上淘的,你喜歡就戴兩天,不喜歡就扔。”話說得開合自如,美桃卻承受不起,用左手使勁去拔。阿輝立起眉毛,生了氣,一把將她拉入懷裏,隨即他的嘴就有力地貼了上來。美桃翻過手使勁撲打著,像溺水的人,剛開始她還抿緊嘴唇,可阿輝的舌頭執著如刀子又溫柔如糖,吮吸著,鑽研著,終於一下子撬開她的唇,就像最終打破了糖罐,堤岸崩潰了……阿輝很貪婪,美桃眯著眼看著阿輝霸道的側臉,悲哀地發現,她真的好喜歡此刻他的樣子……夜深了,天橋上幾乎沒有人,美桃溺在水裏,忽而放棄了對一根稻草的努力,垂下頭發,如果不能浮起,索性一起美好地沉溺好了……她鼓起嘴唇,綻放如花蕾,回應阿輝的吮吸,一瞬間,仿佛天地間都是明亮的甜……

而就在此時,方宇懷揣著一樣閃光的東西,他想經過天橋去園區門口接回美桃。他想到了園區門口再給她打電話。經過這七八天的努力,他終於加緊落實了一件事情,他相信他會給美桃一個足夠大的驚喜的。

他相信會的。

這幾天,方宇反思了一下,他確實是管得美桃太嚴了。弄得物極必反,讓美桃有一種束縛感,這樣不好,他要改變了。其實他心裏壓著一個隱痛,沒有說給美桃——如果你還記得那天夜晚10086半夜的電話,以方宇的警惕性,他肯定沒那麼傻。在第二天他燒好水美桃去洗澡的時候,大約八九點的樣子,電話又響了,仍然是響了一下就斷了,還是10086這個號碼。浴室裏的水嘩嘩啦啦地響著,方宇拿著手機,拿起又放下,遲疑了許久,還是撥了出去,“嘟嘟嘟”三聲之後,通了,過了一會兒,對方才發出一句聲音:“今天還來跳舞嗎?”……方宇不傻。不過他當時按捺下了,不想讓美桃再成為第二個藍姿,卻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以為美桃已經睡著又半夜起來翻查她的手機。——方宇想想,其實也不怪美桃,不就是跳個舞嗎,她一直嚷嚷著要學的,那就讓她跳吧,他裝作不知道好了。

方宇就這樣前前後後想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天橋下。這回好了,終於落實了,方宇想,大概美桃一下子也不會相信吧。方宇走著走著甚至一朵笑已經率先漫步在嘴角。他是有點兒太高興了。不過這件事也確實值得他高興。他想,見了美桃,一定要把她抱起來,使出所有的勁把她抱起來……

然後他上了天橋。就看到了那一幕。一看那頭發他就知道是美桃,再也不會認錯的,美桃的頭發他不知給她梳洗過多少次,不會認錯的。

方宇一下子愣在那裏,感覺胸腔裏都是雷雨交加,天橋下的車流鳴叫他也聽不見了,一切似乎都懸浮起來了,有一種不真實感。他看了一遍,才想起撿起垃圾桶旁邊的一塊磚頭,失控一般一路嚎叫著奔了過去……

而阿輝在沉溺的間隙裏忽然感到背後的風聲,他轉過身,看到方宇冒火的眼睛。阿輝隻是輕巧地側了一下身子,方宇手裏的磚頭就撲了個空,錯開一點兒,正好撞上美桃驚恐錯亂的喊聲……然後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發狂喊一聲“美桃!”——美桃的頭上挨了方宇一磚頭,應聲緩慢倒地。接著反應過來的阿輝帶著青春末期危險而強大的憤怒,一下子爆發了,他怒吼著:“都是你!……”緊緊撲過來,他粗壯的手臂隻是輕輕一舉,瘦薄的方宇便如落花一樣從天橋上一路盛開下去……而一件東西從他兜裏滑落出來,閃過一道細小的白光——那是他忙活了幾個月在這幾天終於落實的一套二手房的鑰匙,今夜,他剛拿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想交給美桃。

在躺倒於天橋上攀著欄杆哭喊的美桃和驚訝掩麵的阿輝眼裏,方宇和鑰匙幾乎同時落地。隨後,路麵上駛過的貨車便絕塵而去。

作者簡介:寒鬱,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漂居東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築工、企業文案、內刊主編等,現為某雜誌編輯。著有長篇小說《風吹不滅蝴蝶》,出版小說集《千花一瓣》,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長城》《天南》《芙蓉》《芳草》《文學界》《時代文學》《作品》《莽原》等雜誌發表作品一百餘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文摘》等選載。獲首屆《黃河文學》(2012-2013)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