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為了和工廠裏一個主管采購的部門經理說上幾句話,簡單向對方做一下產品介紹,他曾在園區裏等上整整一個下午,而最後對方僅以一句“不需要”就將他嫌惡地打發;許多次晚上,下了班,他都從地鐵口硬是走回租住的地方,煮上一鍋麵條,就為了省那一點兒飯錢……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每次深夜跑單回來,經過深南大道繁華的立交橋,他望著天空,深圳的夜幕是這麼璀璨,這麼絢爛,繁華得簡直想讓人跪下來……到現在,經過了幾年的奮鬥,他算是有了一點兒小小的積蓄,也初步編織出了一點兒關係網,做起來業務不需要那麼拚命了,而胃卻給搞壞了,變小了,吞吐不了那些生猛的歡笑和眼淚了。
二十九歲,他覺得自己已經滿目滄桑和疲憊,老了。
好在,現在他還有美桃。美桃是他真正處的第二個女友,他想,最好是最後一個。不,一定要是最後一個。他累了,那種累是藏在心裏的,像一間搖搖欲墜的老屋,再經不起折騰了,就美桃了。美桃比他小六歲。好在他這麼清瘦,如不抬頭皺眉,模糊看上去並不顯得太老。和美桃在一起,乍一看還算相配。
美桃偶爾心血來潮,心情好的時候,會給他做家鄉味道的飯,薺菜餃子啦、肉片湯啦、小米粥皮蛋粥啦,讓他吃,“也吃胖一點兒,結婚的時候我們那兒要男的從車把新娘一直抱到樓上婚房裏,你這身子骨,我看夠嗆!”美桃說他。
他不敢反駁,吃了幾口,卻吃不下了,他滿足地笑:“遇見你太晚了,美桃,之前都沒吃上一口熱乎飯,胃都餓得小了。”
而美桃卻一語中的:“不是胃小,你是心小!”
再說肯定又要扯到他不讓美桃和同事一起去玩、去瘋、去鬧,說到他看見她和別的男子說上一會兒話他都要質問,一說到這些,美桃肯定又要和他發脾氣,所以他就不接美桃的話茬,隻伸出胳膊,張開懷抱,舉在那裏,等著美桃“投懷送抱”。美桃盯著他一會兒,心底薄薄歎了一絲氣,還是乖乖地走到他懷抱裏來,讓他拍著她的頭發,喊她:“小乖。要聽話,小乖。”
方宇覺得能認識她,真是一場福分。本來他都快要絕望了,覺得這一輩子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女孩和他相愛、結婚、生活了,有一段時間他頻繁地相親、頻繁地換女朋友,他知道那是源於心底的絕望,即便摟著那些貌合神離的女人,也心知是露水一場,不會久遠。就這樣他孤獨地過了好幾年,直到遇見美桃。
遇上美桃他一開始也沒抱希望,是一個朋友的女朋友的閨蜜介紹的,拐了幾個彎的關係,他要是抱很大希望才怪呢。那閨蜜在美桃所在廠區的工會任職,介紹的時候用了諸如“文靜,樸素,不奇形怪服,懂得過日子,長得也不錯,就是瘦了點兒”之類的詞語來推銷美桃,也正是這些樸實無華的詞語打動了方宇,讓他覺得還可以見上一麵,看看。
那天他們約在公園的亭子邊見麵,這樣的好處是他可以在旁邊的木橋上先遠觀一下,如果是這個城市盛產的那種心機豐盛懂得掩藏進退自如連眼神都是一眼就稱出對方幾斤幾兩的女孩,他就直接從木橋上裝作看風景走開了。他不想再找一個對手和他玩戀愛、分手、利用、背叛、傷害的遊戲了,已過了那個心境和年紀了,隻想找一個溫暖安分的女孩,踏實過日子,就好。
那天,天晴得很好,他遠遠就看到,涼亭邊,女孩身材非常苗條,有些瘦小,一頭長長的頭發飄下來。女孩穿著長裙站在樹下,風一吹,似乎整個人都是飄著的。這就是美桃了。許多年過去了,這一幕還映在方宇的腦海裏,印象裏美桃是那樣溫柔、家常和飄逸,宜家宜室的樣子。看樣子,他想,如果再耐心培養一下,她應該很適合做妻子的。
他的判斷沒有錯。雖然美桃不似介紹人說的那麼文靜,但除了愛逛個街,其他也沒有太多貪心。逛街美桃也不愛買那些貴的,她的樂趣在於淘那些有趣的小玩意兒。開始吃飯的時候他帶她去飯店裏,吃了還沒幾次美桃就不願意了,說:“一頓下來一百多,還就那幾個菜,還不如在攤兒上吃呢,味道也比這好。”美桃果然在街邊燒烤、麻辣燙、米線店這些地方吃得更開心,她是為他省錢。他開頭就給她說得很清楚,他做業務,每個月也就是四千塊錢的樣子,當時他是用一種否定和自嘲的語氣說的。當然,他說了謊,事實上他一個月一兩萬還是可以保證的,畢竟掙紮了這麼些年了。美桃一聽卻驚聲道:“四千哪,那可頂我倆月工資嘍!”美桃說,“那以後主要是你請我吃飯哪!”方宇看著她把一碗河粉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忍不住對她的純真會心一笑。
就這樣處下來了。即便美桃很好,如果不是那一次酒後大病,大約還要考慮很久他才會決定是否和美桃在一起。到底大她六歲呢。那一場病來得很突然,原因其實很簡單,藍姿結婚了,定在格蘭雲天酒店,紅色的請柬浮躁地分享著喜悅,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去了。並且是帶著美桃一起去的。那天,他給美桃買了最貴的禮服,最好的首飾,還讓美桃化了妝。那是帶著一種複仇的心理,類似於去參加一場決鬥。美桃怎麼說也不過是在工廠流水線上做工的女子,宴席上,那些禮服穿在她身上到處是一種鄭重過了頭的虛榮,美桃駕馭起那些衣服首飾來,氣質上總顯得四處漏風;但拋開這些,有一條美桃還是給他掙回了足夠的麵子,她年輕。一張洋溢著青春汁液的笑臉,足以敵過新娘粉妝下魚尾紋已開始繁衍興旺的容顏。美桃還不明就裏地問他:“你怎麼不吃啊,禮金好幾百呢,多吃點兒才夠本啊!”——因為他給她說的,隻是一個普通同事的婚禮罷了。敬酒的時候,藍姿回頭對他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似乎是勸他不必這麼強撐著,臨時找這麼一個單純到有些傻的小女孩來挽回麵子,何必呢?——幾乎是一瞬間,方宇看著藍姿自以為是的優越眼神,以及旁邊新郎嘲諷而略帶勝利的微笑嘴唇,他內心敏感的憤怒和屈辱又死灰複燃,一下子火頭就躥了起來,勢如燎原。甚至是帶著嗬斥的語氣,方宇轉而遷怒於身邊的美桃:“吃!就知道吃!”
——完全沒有道理。美桃嚇得眼睛都不敢眨,睫毛如一隻驚怯的蝴蝶,筷子停在原地,無辜而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他看著美桃那副樣子,忽然想流淚,很想扇自己一巴掌,接著巨大的空虛和悲哀襲滿胸懷。那一天,他喝了很多酒。回去的時候,美桃一路都很小心,不停地問他,是不是做了不得體的事,讓他丟了麵子。她問一句,他搖搖頭。他們就這麼在深夜的大街上一問一搖頭地走。美桃委屈地說:“我說我沒去過這樣的場合,你非讓我去……我隻顧著吃,連圓轉的話也不會說……”美桃流了淚,“要不你別和我處了,我這麼笨……”方宇突然如同撲倒一樣抱住美桃,捧著她的臉,看,然後無力地埋在美桃懷裏哭了出來。他哭著嘔吐著,在一片彌漫著濃烈腐酸酒氣中,眼淚汪汪地呼喚著美桃,反複地說:“你不要離開我,不要,美桃……你沒有錯……我再掙錢,買房子,娶你……”旁邊榕樹一團模糊的陰影籠罩在他們頭頂上。這個晚上,他們在街邊的酒店開了房間,然後,酒後病愈,他在城中村租了房子,讓她從工廠園區宿舍裏搬出來,他們正式住在了一起。
也就是從住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方宇全麵接管了美桃,從吃穿住行到例假來的時候注意什麼再到天橋接她下班,可以說是細到一點一滴,他都要管著。她是他的最後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他不能再失去了。他輸不起。
……
夜已經很深了,剛才吵架大概累了,美桃很快沉沉地睡了。方宇躺在床邊,睡不著。窗外的廣告牆也不閃爍了,“親嘴樓”的鄰居們也漸漸平息了嘈雜聲。一根煙抽完,他又續上一根。最近老是失眠,眼皮也一直跳,方宇覺得明天最好是去拿點藥去。也許是這一段看樓盤看得累了點兒,他的那些全部積蓄加起來,再找朋友借點,大概可以在關外買一個五十多平方小戶型的房子,他想先不跟美桃說,要不說好的一個月四千就容易露了餡,再說,美桃那個腦子,也不是想事的人。成了定了樓盤再給她說也不遲。
“錢哪,錢……”他心裏一遍遍念叨著,是得趕快攢齊這筆錢,把房子買下來,小就小點兒吧,到底是有個安身的地方,快三十了,是得趕快成家嘍。方宇想,這一回過年應該可以回家了,兩年多沒回去了,今年帶著美桃,該回去了,不用再害怕父母親人們催促遊說的眼神了……想到這兒,他轉身看看身邊的美桃,美桃睡得很乖,蜷著身子,像小貓一樣。方宇俯身在她額頭上輕輕印上嘴唇,拂開她臉頰上縈繞的鬢發,在黑夜裏,他錯錯嘴唇,笑了。
桌子上手機響了,響了一下就斷了。他拿過來,是美桃的。看了看,是10086,他嘀咕了一句“真要命,這破移動,大半夜的還不消停!”拿起手機方宇卻沒放下,以他的智力解開美桃屏幕上的滑行密碼並不算難事,事實上他時常在美桃睡著時翻看她的手機,其實也不是不放心,就是想看看她最近都是和誰聯係,帶有一種偏執的強迫心理。方宇翻了一遍,除了幾張新增的手機照片之外,並沒有其他意外。照片是美桃學交際舞的場麵。他本來不願意她去學的,可是美桃發了幾次脾氣,他不想再和她吵架,最近一段他業務上也比較忙,回來的晚多了,才勉強答應她下了班在廣場跳一會兒就回家。
美桃似乎動了一下,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繼續睡了。
方宇趕忙放下手機,想,結婚吧,結了婚就不用這麼提心吊膽地管她了。是該結婚了。方宇腦子裏亂糟糟的,貼著美桃裸露的後背,也躺下囫圇地睡了。淺薄的睡眠裏忽而疑惑地想起,美桃的手機裏最近的通話記錄怎麼都是刪除了的。
他不知道,此時,背對著他的美桃,兩行清冽的眼淚滑落臉頰。他總是防著她,不放心她。到現在還是。她好想以前一個人愛哭就哭愛笑就笑的日子啊。
第二天夜裏,方宇攬著美桃早早睡了,等他確定美桃睡熟了,想起昨天夜裏的疑惑,他又拿過美桃的手機再想驗證一下。詭異的是,已經不是昨天的密碼了。他再想試驗其他的,不經意中瞥了一下床上的美桃,方宇忽然尷尬地愣在那裏,如同被當眾揭了皮。
不知何時,美桃已坐起來直愣愣地看著他。
手機掉在地上,方宇醒轉過來,慌忙去接。臨時拚湊出一個倉促的笑意,手忙腳亂地說:“不是這樣的,美桃……我隻是睡不著,看看……看看……”聲音卻越來越低。方宇徹底紅了臉,就像小時候考試作弊,被老師抓了個現行一般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