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姑媽
短篇
作者:胡敏
一
姑媽住院了。
我是從叔叔打來的電話中得知的。叔叔是家裏的老六,從小被送了人。在父親的九位兄弟姐妹中,唯有這位被送走的叔叔與正在住院的姑媽他們兩家工作、生活在上海市區,其餘的七家兄弟姐妹則分散居住在上海不同的郊縣。
電話中我問叔叔姑媽因何住院?叔叔告訴我:“我也搞不清楚她究竟得的什麼病,說什麼腎功能不好;聽說前兩天心跳都停了。”當時的我聽著電話的內容就像叔叔所說的一樣,完全聽不明白姑媽究竟得了什麼病?再則,因與姑媽的關係已疏遠許久,便淡淡地回應叔叔道:“哦,我知道了。你去醫院時不要告訴他們我們通過電話。”
之後,我一如既往看剛才被電話打斷的小說,如同不曾接到叔叔電話一般。可是,慢慢地,我開始分心,書上的文字漸漸模糊起來,取而代之的是我姑媽的音容笑貌,以及我們曾經相交時期的點點滴滴,直到這份記憶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頑固地占據我的整個思緒……
二
姑媽(1949年)解放前夕出生在上海與浙江交界處的一個偏僻小鎮。祖父祖母總共生有九個孩子,前四個兒子,第五個長女,第六個兒子,接著三個女兒。叔叔電話中住院的姑媽排行第八,其中排行第六的小兒子與排行第九的小女兒自小送了人家,卻時有聯係,從未與娘家斷絕往來。
我的祖輩在鎮上雖算不上大戶人家,卻也是地地道道的書香門第,家裏藏書萬卷;我的太祖父、太祖母曾經開辦私塾並親自任教;當私塾關閉後,我的太祖父改行做了醫生,是當時我們鎮上唯一的中醫,而太祖母則做了全職太太。因太祖父、太祖母沒有生育,我的祖父、祖母都是被領養的,從而直接導致書香門第的血脈缺失了遺傳基因的傳承。好在我的伯伯、叔叔、姑媽們個個寫有一手好字,好歹也算是一種彌補。
據父親回憶,我祖父做事沒有長性,最長的一份工作持續兩年都不到,為此,我祖母沒少與他爭吵,隻是再吵再鬧都沒用,到最後,我祖母對祖父是徹底失望了,索性懶得理他,就像他是個隱形人一般;而如此這般,倒也稱了我祖父的心,他索性百事不管,眼見倒下的掃帚都不會扶起來。就這樣,我祖父逍遙自在、隨心所欲地活了一輩子。而我的祖母,父親說:“她是愛孩子、寶貝小孩的;但她從來不管孩子;不要說教育孩子禮儀禮貌、如何做人,就是孩子的衣食起居她都是不管不問的;她喜歡搓麻將,隻要坐在麻將桌上,就什麼都不管了,而她幾乎天天要搓麻將。那時,孩子都小,你太祖母一個人管不過來,就想出一個讓她可以早點兒回家的辦法。太祖母派我跟在母親身邊,當我困得不行想睡覺時,牌友們會提醒她小孩子困了,你還是早點兒帶他回家吧。可即便這樣,我還是常常睡在人家床上,等你祖母打完牌叫醒我後一起回家。——“她這個樣子,你怎麼還說她愛孩子呀?”我禁不住地問父親:“祖母她賺錢養家的,”父親答道,我再一次打斷父親:“你不是說太祖父、太祖母家是開私塾的,都是老師,後來即使私塾關了太祖父做醫生,應該錢很多的,怎麼要祖母出外賺錢養家呢?”我父親笑著說:“怎麼說呢,因為你太祖母、太祖父都是吸鴉片的,時間一長,再多的錢也都給他們吸完了。”——“你祖母可厲害了,凶的不得了,周圍人都怕她,沒人敢欺負她的。就像你兩個姑媽,當時響應毛澤東‘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號召在當地農村插隊,當祖母聽說有‘摻沙子’政策可以上調時,立馬到兩個女兒插隊的大隊找到了生產隊長和公社書記,要求把她的兩個女兒一起調離農村。可能她實在是太凶了,最終你的兩個姑媽真的就一起上調了。其中,一個調到我們當地縣城讀了中專;另一個則作為工農兵大學生調到上海進了衛校,從理論到實踐學習做一位合格護士的同時,擔負起工農兵淨化知識分子臭老九隊伍的責任。”父親接著說道。而父親剛才提到的這位因“摻沙子”政策到上海來讀衛校的姑媽正是我叔叔電話中說到的我那位正在住院的姑媽。
三
就這樣,我的姑媽第一次離開她出生、長大的土地,來到了十裏洋場的大上海。
初來乍到的姑媽,感覺一切是那樣新奇、繁榮、漂亮與摩登。她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夠用了,所有看到的一切都是以往未曾見到、甚至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看著百貨公司櫥窗裏陳列的衣裙,再看看自己身上織紋粗糙的衣褲,她的臉上瞬間被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自卑感所泛出的紅暈籠罩,避著行人逃回了學校。然而,到了晚上,她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老是浮現著白天看到的那些美麗衣裙。她太想穿這樣的衣服了,她相信自己穿上後,一定會光彩亮麗的。可是,我的姑媽沒有錢,除了僅有的夥食費以外,她身上沒有多餘的錢。怎麼辦?怎麼辦?她翻來覆去冥思苦想……有了!終於,姑媽想出了辦法。她決定從明天起,每天隻吃淡饅頭加醬菜,一直積攢到能夠買得起裙子的金額為止。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姑媽咬緊牙關、勒緊褲帶整整三個月後,她終於攢夠了買裙子的錢。
趁著周末,梳有兩根烏黑發亮長辮的姑媽,踩著輕快地腳步、哼著動聽的小曲來到了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走進了熙熙攘攘、琳琅滿目的市百一店。她在整個女裝樓麵兜了一圈又一圈,看著那些漂亮的衣裙,卻始終難以取舍,直到饑腸轆轆頭暈眼花,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逛了大半天。千挑萬挑,姑媽終於決定了買一條價格適中的白點粉紅色碎花裙。她招呼著營業員,希望把裙子拿到櫃台上讓她看個究竟,再順便在鏡子前比畫比畫看看是否漂亮?可連叫了兩遍,營業員都像沒聽到似的紋絲不動;正在納悶間,忽聽耳邊響起一聲糯糯、嗲嗲的聲音:“儂好!請儂特我鬧迭件拔裙子八我看看好伐?”(你好!請你幫我把那件白裙子給我看好嗎?)話音剛落,隻見剛才那位裝聾作啞的營業員馬上滿臉堆笑、親切和藹地取來了那條白裙子,同時又耐心周到不厭其煩地幫著那位顧客挑選、參謀,直到顧客付了錢買了裙子,心滿意足地離去。我姑媽看著眼前的一切目瞪口呆……她鼓足勇氣,再次要求營業員幫忙拿她看中的那條花裙子。這次,營業員總算聽到了,朝她白了白眼睛,一邊不耐煩地說著:“急什麼急?投胎去啊?”一邊心不在焉地把裙子順手甩在了櫃台上……雖然當時的姑媽未曾真正明白同樣是買衣服,為何營業員的態度判若兩人,可來時的那股興奮勁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訕訕地看了看那條好不容易選中的裙子,顯然沒有了在鏡子前比畫比畫的興致;道謝後便興趣索然離開了櫃台,離開了市百一店。
經曆了數次類似的購物經曆後,姑媽逐漸體會到了上海人對於人的分類標準及在此標準下的行為準則。“鄉下人”的稱呼被冠以除了上海市區以外的廣大上海郊縣人和所有上海以外的其他省份的中國人,不排除包括北京、廣州等大城市的人。
在領悟到了被歧視、遭白眼的深層次真相後,我姑媽暗暗發誓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學會上海話、學做上海人。於是乎,課餘之外,一有空兒,就能見到姑媽的身影頻頻出現在上海最繁華的淮海路、南京路等商場內,她專心留意、認真觀察著上海人,特別是上海女人的一招一式、言行舉止。而如此這般有意模仿的初衷造就了姑媽一輩子的喜好——逛街、逛商場。長期得益於愛美的強烈欲望與拮據的經濟狀況所產生的衝突影響,煉就了我姑媽的一雙火眼金睛,使她能在極短時間內從眾多衣服中駕輕就熟挑選出既價廉物美、又能彰顯自身優雅氣質的漂亮衣服;以至於後來每次看到姑媽穿上新衣服,周圍的人便常常問她哪裏買的、多少價格?而姑媽一般都讓她們先猜,而衣服的實際價位通常隻是旁人所猜價格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姑媽為此深為驕傲與滿足。
姑媽孤傲清高、爭強好勝的個性在初來上海的數月間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即使在校學習認真努力,實習時又虛心請教,可依然改變不了被視作“鄉下人”的命運。然而,我的姑媽從來都不是個逆來順受的主,她哪裏咽得下這口氣?於是乎,痛定思痛,經過了半年多時間的刻苦勤奮,從言語、穿著、到一招一式,我姑媽由外而內活脫脫蛻變成了一個上海人,一個地地道道、真正意義上的上海人。
姑媽竭力保護、捍衛著這來之不易的成果,甚至到了無以複加、不可理喻的地步。為了徹底擺脫“鄉下人”的影響,我姑媽在來到上海後的整整一年時間內未曾回到她那闊別的小鎮,即便是舉家團圓的春節也不例外。於是,我的祖父、祖母熬不住了,在動員女兒回家未果後,祖父帶著祖母的使命,天蒙蒙亮就從小鎮坐頭班公交車出發,經過大半天的行程,在轉換了五輛公交車後,總算在下午兩點左右見到了自己的小女兒。然而,還沒看清女兒是胖了還是瘦了,也沒來得及問女兒是否習慣、是否一切安好,父女間的重逢就被女兒幾位同學的到來而打斷了。當同學看到一位身穿土布棉襖、頭戴自結的絨線帽、腳蹬一雙黑布棉鞋的老人站在我姑媽身邊時,便一臉鄙視地問我姑媽此人是誰?我姑媽當即露出厭惡、不耐煩神色,泰然自若答道“隔壁鄰居”,說罷竟轉身揚長而去;留下茫然無措、呆若木雞的我祖父。等到祖父反應過來時,連女兒的影子都見不著了。這是我祖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上海探女行。
姑媽在醫院工作,明白吃五穀飯的人總會得病、總要看病。祖父的上海之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她心有餘悸。為防患於未然,避免諸如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我姑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逐漸但卻利落地與她的那些鄉下娘家人疏遠了。開始時遇到婚喪大事,還能看到她的身影,慢慢地,即使遇到人命關天的大事也請不動她了。
不過,當姑媽得知自己母親病重住在當地縣城醫院時,她還是去醫院探望的。在走到母親病房門口時,她順手取出了預先準備好的口罩、帽子和手套,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猶如她母親患的是傳染病一般走入了病房。進得病房,顧不到對母親噓寒問暖,隻是不斷地批評醫院的醫療質量、環境設施,同時也不忘批評在場的哥哥姐姐們對母親照顧不周,讓母親住在條件這麼差的醫院。在母親的床尾處一邊站著、一邊像開批鬥會般持續約十分鍾後,便與母親招呼了一下稱單位忙便轉身離去了。那些當時在場的鄉下娘家人,把這一場景轉訴給了不在場的兄妹姐弟聽,如此一番口口相傳後,鄉下親戚們便也知趣地盡量不去打擾她、麻煩她了。遇到家庭大事也隻是禮節性地通知而已,即便她找出各種各樣推辭作借口,也不會再感到失望了。久而久之,姑媽在親情間的關係變得日益淡漠,親人們也在不知不覺中會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妹妹、孃孃、阿姨的存在。
四
可是,平心而論,我這個姑媽並非真的決絕到六親不認,隻是她對待親疏的標準完全基於她個人的立場來製定。
譬如,姑媽對於住在上海市區的娘家人:從小被送走的小哥哥及其家庭,她還是做的有禮有節無可非議的;對於她的幾位憑借高考後留在上海工作安家的侄女們來說,這個姑媽更是親切、和善的。特別在侄女們的婚戀大事上,我姑媽真可謂嘔心瀝血、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