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司馬遷的神秘讖語(1 / 3)

司馬遷的神秘讖語

名家

作者:蔣巍

引子

1

那天秦始皇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廣闊的地平線那邊隱約透出幾抹青黛的遠山,滑落到山穀的小小夕陽凝如胭脂,像後宮貴婦梳妝時不小心按在天幕上的一枚指印,殷紅而圓潤。

大秦帝國建都鹹陽以來,圍繞皇城已聚居起數十萬人口。海洋般的黑瓦或草頂屋脊起伏連綿,一望無際。森林般的短粗黃土煙筒升起無數條細長的炊煙,在空中散漫成霧靄,漸漸遮蔽了連綿嵯峨的皇宮。章台宮東側的暖殿中,忙累了一天的秦始皇嬴政突然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幹咳,咳得頦下胡須抖個不停,氣都喘不出了。那張兩頰深陷、青筋暴露的瘦臉憋得青紫,侍立身後的宮女趕緊上前替他輕輕捶背。稍頃,緩過氣了,秦始皇舉起雙手抻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寬大的袍袖落下來,露出兩根幹柴般的長胳膊。他身材很高,枯瘦如骨,所以四肢顯得奇長。環伺四周的宮女、宦官和侍從表情僵木,鴉雀無聲,目光空洞地盯著前方的虛空,眼角餘光卻始終跟著秦始皇的一舉一動——他們不得直盯著皇上,這是規定。

老爺子——除了宰相李斯,臣屬們私下一直這樣稱呼秦始皇,其實他們很多人比皇上的歲數大許多。嬴政生於公元前259年,十三歲當了秦王,成年後南征北戰十數年,先後掃平六國,並南平百越,北驅匈奴,於公元前221年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封建大帝國,初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後增至四十六郡。舉國上下,一切軍政要務、律法規製、縣以上幹部任免,都通過丞相李斯向他報告才能決斷。打天下夠難,坐天下太累,如今嬴政不過四十多歲卻明顯見老。又粗又深的抬頭紋出來了,三綹細長的胡須也灰白了。早晨宮女給他梳頭,頭發一把把掉,宮女怕惹上殺頭之禍不敢聲張,隻好把那些黑裏透黃、黃裏透白的發絲悄悄掖進袖口。幸虧那時用的是青銅鏡,這類細節看不太清楚,否則多少個宮女的腦袋就得搬家了。這天退朝之後,嬴政一直伏在禦案前批閱朝臣和各郡縣官員們上報的奏章,跪坐了整整大半天,壓得屁股和腿腳都有些麻了。

天下歸於一統,政令皆由己出——也就是說,四海之內的大事急事都由秦始皇拍腦門兒決斷。天下大事隻靠他一個腦袋思考和決定,這事兒夠懸的,老爺子拍板兒拍對了還好,拍錯了他不能像今天的官員,可以拍屁股走人易地做官——區別就在於現在的天下是人民的,那時的天下是秦始皇個人的。因此這位鐵血皇帝不愛民卻特別勤政,每天規定自己必須批閱六百斤以上的竹簡奏章(另有一說為一百二十斤,顯然太少了),不幹完不收手。竹簡用牛皮條串連,上書蝌蚪文。秦時書簡已不用刀刻,竹簡可重複使用,但墨汁尚未發明出來,皆用黏稠的黑漆寫字,筆畫頭大尾細,故稱蝌蚪文。一份奏章或文章寫完了,就是一卷子或幾卷子竹簡,翻讀起來夠沉的,而且時間長了黑漆惡臭撲鼻,熏得老爺子頭昏腦漲,直想吐。

這些天,各郡縣報來的事情讓嬴政特別鬱悶。奏章大都是哭窮,跟中央要錢要糧。帝國新立,各地一直在進行大規模建設,築長城,起皇陵,修馳道,還要動員大批人力製定政體、官製、律令,實行書同文、車同軌,統一貨幣和度量衡等,這都是意義深遠、影響至今的大事。但耗資甚巨,搞得國庫入不敷出,哪裏有那麼多錢糧可分?臨近傍晚,六百斤定額的奏章批閱五百多斤了,嬴政忽然看到丞相李斯報上來的一份“封事”(親啟密奏的機要報告),上麵寫道,據京都和各郡縣吏員和特工密報,自雄才大略的聖上一統天下,原六國王室餘黨、豪門子弟和遺老遺少不甘心退出曆史舞台。他們策劃於密室,點火於基層,經常在書院、學校和學術會議上發表演說,或通過編寫教材篡改曆史,宣揚六國君王是何等的仁義愛民,大秦製度是何等的嚴苛殘暴,指責國家課稅太重,勞役太多,向年輕人灌輸複辟思想。許多城市出現了白粉書寫的反動標語,號召打倒獨裁專製,主張分封列國,搞得民心不平社會動蕩,老百姓聚眾抗租抗暴的群體性事件不斷發生。李斯建議聖上采取果斷措施,堅決鎮壓這批牛鬼蛇神,高舉“皇權至高無上、國家不容分裂”的旗幟,統一全國吏民思想。

晚風勁吹,帳幔翻飛,大殿裏響起吱吱咯咯的聲音,那是秦始皇在磨牙。他很憤怒。他陰沉著青灰色的瘦臉起身轉了幾圈,然後背剪雙手,佇立在大殿門口,凝望著西天最後一抹淡淡的血紅,瘦高的身影在殿中青石板上拖得又細又長,直抵後麵殿角。日他姥姥的!老子率秦國子弟兵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搞得幾百萬人頭落地才換來一統天下。六國遺老遺少竟然一直心懷不軌,整天嚷嚷著要跟老子分權分地。秦始皇深知,樹欲靜而風不止,亂天下者,常常是書生之說而非匹夫之勇也,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定乾坤。

秦始皇是趟著血海人頭屍骨過來的,當然不在乎再多流一些血。他大步流星走回來,大筆一揮,在李斯奏章上批了“焚書坑儒,以絕後患”八個朱紅大字。

那支蘸著朱砂的毛筆剛剛擲於案上,轟隆隆一聲,嬴政眼前忽然閃過幾道熾亮白光。空曠的皇宮頓時晃動起來,紅牆碧瓦、門檻梁柱發出嚇人的嘎嘎響動,地麵如波翻浪湧,起伏不定,青磚崩裂,丹墀塌落,煙塵騰空,禦案也翻倒了,成捆的竹簡嘩嘩散落於地,侍衛宦官宮女們嚇得喊爹叫媽,四散奔逃……

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發生了。

秦始皇確實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大人物。盡管頭上的冠冕垂旒搖得嘩嘩亂響,他穩穩坐在絲綿軟墊上不跑也不躲,心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聽天由命吧。哢嚓一聲,一根巨大的房梁掉下來,把翻倒在他麵前的禦案砸得碎片亂飛。就差那麼一點點兒,中國的曆史就改寫了。

老爺子毫發無傷。三十天後,李斯按照他的旨意,在鹹陽西郊燒了三百六十二輛馬車的書簡,活埋了四百八十六個持不同政見的作家、詩人、教師和曆史學家,其中有十二個出身六國皇室、貴族的資深美女作家。全國各郡縣以“非秦紀不得留存”為令,燒掉的書簡更是不計其數。不過李斯很懂得科教興國的道理,他下令把數學家、農學家、化學家(煉丹師)、天文學家(星相師)、江湖醫生和風水先生都留下了,所以今天全國各地特別講究風水,賣假藥的也特多。

2

地震發生的那一刻,西北高原上狂風大作,刮起的沙塵暴遮天蔽日,大白天暗得如同夜晚。鹹陽街頭的幾隻狗被地震嚇瘋了,它們渾身抖顫,凶著血紅眼睛對昏黃的雲空狂吠不止,驚起漫天鴉群。

不祥的鴉影和鴉噪塞滿整個天空。

隨即,無邊夜幕遮蔽了廣袤的秦帝國。

就在這時,幽暗夜色中,一行三十多人像鬼魂西行,戰戰兢兢飄忽在黃土高原的地平線。這些人分兩類,一類是囚徒,共十八人,用一根長長的麻繩攔腰係住,再一個個串起來。他們身著破爛的赤褐色囚衣,囚衣前後都印著一個大大的白色“囚”字。另一類是農民工,十四人,都是短衫草鞋,農夫打扮。押解這支隊伍的是一個青壯漢子,騎一匹白馬。此人臉很長,淡眉細目,隆額高鼻,身材高大,頦下飄著三綹黑須,模樣算不上酷,眉宇間卻有一股牛人氣。他頭戴一頂古怪的漆紗竹製長冠,足有尺把高,紅綃滾邊的黑布官袍一角掖在腰帶上,揮鞭策馬在隊伍前後馳騁,不時抽打那些蹣跚而行的民工和囚徒,嗬斥要他們快些走,跨下馬蹄踩踏得枯草亂飛,塵土四濺。

此人就是三年滅秦、四年除項、七年得天下,開創了綿延四百二十六年、曆經二十八朝的大漢帝國開國君主劉邦。他比秦始皇小三歲,此時是秦帝國的一個小亭長,相當於現在的行政村長。從深鎖的眉峰和疲憊的眼神中看得出,劉邦真是煩透了。

數年前,他托功曹(刺史派駐縣政府的主吏,主管幹部考察,類似縣紀委書記)蕭何挖門子拉關係,在沛縣(今江蘇豐縣)豐鄉泗水弄了個亭長的官銜(秦時十裏為一亭,十亭為一鄉)——那是帝國最小的、沒有俸祿的芝麻官,也就是“以工代幹”的意思吧。平日管管來往官員的接待迎送、政府文件的傳達貫徹和幾個小村子的治安防火、打架鬥毆、夫妻離婚之類的民事糾紛,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不過在地麵上混點兒吃喝倒是不成問題。讓劉邦最為開心的是,憑著亭長職權,泗水各村的小媳婦大姑娘讓他拿下不少,正屬於“村村都有丈母娘”的那類鄉村基層幹部。但是走在路上見了麵,鄉親們還是賠著笑臉點頭哈腰尊稱他“劉亭長”,一則因為去“全國重點建設工程”服勞役的民工,在地麵上歸他指定;二則因為這家夥在沛縣有不少磕頭兄弟,是黑白通吃的主兒。得罪他了,抓進大牢或割隻耳朵送到家裏,是輕鬆一個小動作。

剛剛享了三年多的官福,劉邦萬萬沒想到,今年春天卻被縣令派下一個苦差事——押送一批民工和囚徒,赴驪山(今陝西省臨潼附近)為始皇修築寢陵。從沛縣到驪山,風餐露宿的一路辛苦不用說了,而且來回差不多要半年時間。為這事兒,劉邦窩了一肚子火,他鐵青著長瓜臉,跑到住在縣衙後院的蕭何家,祖宗八代把縣太爺臭罵了一頓,話裏話外把蕭何也捎帶進去了。也怪,蕭何在縣衙算是有頭有臉的正科級幹部了,劉邦不過是個“以工代幹”,但見了劉邦蕭何就沒脾氣。這大概就是黑社會通行天下的幫規,老大就是老大。劉邦骨子裏那股子“我是流氓我怕誰”的霸氣,叫蕭何不得不服。劉邦在這邊轉著圈跳腳罵,蕭何在那邊垂著眼,緩緩搖著蒲扇聽,一臉的毫無表情。劉邦罵夠了也罵累了,一屁股栽在蒲席上喊口渴。

蕭何叫婢女上了一碗涼開水,待婢女退下,他淡淡說:“劉兄先消消氣,聽小弟慢慢道來,你知道縣太爺為何要派你這趟官差嗎?”

劉邦瞪著他,一臉茫然。

蕭何說:“他要取你的項上人頭!”

劉邦神色大變,驚問為什麼?

“有人密告你要拉杆子扯旗上山,打土豪分田地,搞農民運動,造皇上的反。”蕭何說。

劉邦的臉都白了:“他娘的純屬扯淡!老子亭長當得好好的,哪有的事兒?哪個王八蛋打的小報告?”

蕭何問:“你是不是把曹大鈴鐺的千金給辦了?”

劉邦傻眼了。此事不假。曹大鈴鐺因長了一雙明晃晃的銅鈴眼而獲此綽號。他本是豐鄉的土地主,後來見沛縣政府機構日益膨脹,縣城人口越聚越多,於是乘機搞起房地產,還辦了個“小阿妹樂府”(現稱夜總會),那些豐乳肥臀的“三陪”很快在蘭湯房(洗浴中心)把縣令拿下了(秦漢同製:人口萬戶以上稱縣令,萬戶以下稱縣長)。那時公務員嫖妓是合法的,但免單是不行的。有了這層關係,曹大鈴鐺與縣令搞了不少權錢交易,縣城房價一路飆升不止,就因為裏麵含著縣太爺和許多官員的“好漢股”。男人有錢就學壞,自此曹大鈴鐺成了“不回家的男人”,隔三差五跑一趟紅燈高照的秦淮河——那會兒秦淮河就是有名的紅燈區了——領回的小妾一直排到九姨娘。曹夫人幾次上吊抹脖子都不管用,一賭氣帶上獨生女兒曹姑娘回了豐鄉泗水老家南山村。

曹姑娘年方二八,生性風流,長了一雙媚氣的吊梢眼,又在老爸開的“小阿妹樂府”裏見過世麵,一片春心如饑似渴。回到雞鳴狗吠的鄉間當了宅女,不免特傷春特寂寞。那天刮大風,人高馬大的劉亭長上門檢查安全防火。他和曹姑娘從小相識,還救過曹姑娘的命。後來曹家搬到縣城,多年不見,沒想到姑娘出落得如花似玉了。一個偉男一個宅女,兩人眼風一搭就放了電。劉邦一定要檢查一下曹姑娘閨房的安全,進門時順便捏了捏姑娘的纖纖玉手,小美眉的聲調立馬柔得水一樣軟,一雙含情脈脈的媚眼恨不得把劉邦吞了。兩人心照不宣一拍即合,當晚劉邦就從後窗跳進曹姑娘的閨房。

很快,曹夫人感覺到女兒不太對頭了,怎麼天剛黑就關門睡覺呢?而且整日像開了苞的迎春花,眉開眼笑迎風怒放,走路直蹦高兒。老爸給介紹什麼樣的官二代或富二代,姑娘都拒而不見。夫人多了個心眼兒,夜裏偷偷貼到女兒房門前一聽,天哪,那地動山搖的響動和姑娘的尖叫也太給力了!

曹大鈴鐺聽說後氣得鈴鐺眼呼呼冒火,聲言一定要拿這個大流氓的腦袋當夜壺。他找到縣太爺,十枚沉甸甸的足金刀幣(時稱“鎰”,每枚二十兩)一拍,不說原因,就說要整死劉邦。縣令那張刀條臉詭異地一笑,他一猜就知道,這位縣城首富的千金肯定讓劉邦拿下了,同時他也很惱怒——我堂堂七品縣令礙著情麵沒辦的事,竟然讓小亭長嚐了鮮,不辦他辦誰!刀條臉很快下令派劉邦出一趟官差,押送一批民工和囚犯去驪山,接著召集功曹蕭何、書吏(師爺)曹參等人開會說,有人指告泗水亭長劉邦“涉黑嚴重”,手下團夥成群,有圖謀造反之嫌疑,你們立即派人收集罪狀和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