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日中剛過,宇文靜姝也小睡剛醒,聽聞長孫舜華來訪,急忙草草梳妝,親自把長孫舜華迎至裏間,並屏退左右,從容道:“今天是什麼風,居然把王妃給吹來了,我這紫薇殿真是蓬蓽生輝啊!”
長孫舜華順勢拜道:“哪裏,昭儀言重了,是舜華懶散慣了,不常來拜訪,直到昭儀生辰將近才想起臨時抱佛腳,昭儀不會怪罪吧?”
宇文靜姝笑著搖搖頭,卻反問道:“王妃是個大忙人,今天特地前來,不會隻是為了給我祝賀生辰的吧?王妃於我有大恩,我一直謹記不忘,眼下也沒有外人,有話不妨明言。”
“大恩言過其實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何足掛齒。”長孫舜華道,“其實也沒什麼事,隻是聽聞昭儀生辰,忽然想起雖然陛下恩寵但終究三心兩意,估摸著昭儀未免有些心意難平,但生辰本是喜日,所以自作主張提前來表祝賀,一起說說話,希望能讓昭儀寬慰一二,那便是我最大的造化了。”
宇文靜姝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茫然而無助:“心意難平確實有些,但也不會故意衝撞了這喜慶之日,分寸我還是懂得的。再說還有元嘉陪我,足以聊慰平生了。王妃的好意靜姝心領了,多謝!”說著便衝著長孫舜華略微鞠躬示意,少不得長孫舜華也趕緊回禮,並道:“是呀,我差點兒忘了,元嘉那麼懂事可愛,可謂是這寂寂後宮中的一縷陽光,實在難得,昭儀有幸!”
“是啊,有時候想想,雖然這輩子已生無可戀,但好歹還有元嘉,不然我真不知這一天天的該怎麼熬下去。”一提起兒子李元嘉,宇文靜姝就滿心歡喜,臉色瞬間轉陰為晴,卻不料長孫舜華竟突然轉口道:“確實,昭儀能有子如此夫複何求?隻是,同為陛下血脈,元嘉再好再優秀日後也最多做個藩王,遇到寬厚的主君,小心些自可安享一生,可要遇到狹隘的,禍福難料啊!奈何昭儀硬是辭掉了陛下的封後之意,不然元嘉再進一步也未可知,到時豈不就是製人而非製於人了麼?”
宇文靜姝萬沒想到長孫舜華會說出這句話,一時間驚愕異常,但馬上就強行平複了下來,笑道:“王妃真是愛說笑,現朝中文有太子,武有秦王,我們元嘉呀就是命好,辛苦事都讓哥哥們做了,將來長大了就能安安生生地做個閑散王爺,天天吟風弄月的,豈不樂哉?你說是吧?”
長孫舜華也笑道:“可不,元嘉當然是命好,不過唯一不足就是太過年幼,若他能早生幾年,憑著陛下對昭儀的恩寵,也未必沒有入主東宮的可能吧?陛下那般喜愛元嘉,到時隻怕就算你攔也攔不了了呀,昭儀以為呢?”
“怎麼可能?現在東宮太子做的好好的,哪裏會輪的上元嘉!王妃如此閑言碎語就不怕惹人非議嗎?要是我稟報陛下,這秦王府隻怕……”
“你不會!”長孫舜華斬釘截鐵道,“我的意思是,昭儀有一句話說錯了,現在陛下正春秋鼎盛,太子也隻是太子而已,隻要一天沒登基,就不能說‘做的好好的’吧?風雲交彙,誰知道明天會是什麼呢?”
長孫舜華始終在這個話題上繞來繞去,宇文靜姝知道是躲不過去了,她站起身,來來回回走了好幾步,深思熟慮之後才從容道:“王妃,請恕靜姝冒昧一問,秦王果真開始有意爭儲了麼?若真是那樣,王妃什麼都無需再說,靜姝知道該如何去準備,我保證盡我所能相助秦王府!”
這下輪到長孫舜華驚愕了,她沒想到宇文靜姝居然會如此幹脆:“沒想到昭儀倒爽快!”
其實,準確來說還真不是宇文靜姝爽快。宇文靜姝雖然人在宮中,可心裏依然時刻記掛著他的劉郎,她知道今生緣分已盡,曆經了這麼多事她也早已看淡看透,慢慢勸自己選擇了認命,不再求也不再爭,隻是那終究是她曾經那麼美好那麼純真、無法忘懷也不願放下的一段愛戀,午夜夢回時還是會偶爾想起,但早已不再有苦澀或甜蜜,隻是單純地希望她的劉郎能夠徹底忘記她,然後娶妻生子,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地過完這輩子。
宇文靜姝還記得,她剛進宮那會兒,不知道李淵從哪裏知道了劉郎的事,表麵上毫不介意卻暗地裏命人去追殺,那時她雖已得知這一切但終究不敢有絲毫埋怨和不滿,更不敢求情,隻能在心裏暗暗焦急和祈禱,卻仍要裝作若無其事強顏歡笑陪王伴駕,現在想來她真不知自己是怎麼熬過那段日子的。不過好在劉郎逃過一劫,現在正由秦王府來保護著。她雖不知秦王府是如何介入的,但劉郎離不得秦王府卻是鐵定的事實。於是,在這件事上,她除了與長孫舜華,與秦王府站在一起之外,別無選擇。
再者,她早已想到,隨著秦王的軍功越來越大,他,太子,這二人勢必終有一天水火不容。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而她自己,她的三哥宇文士及,她的兒子李元嘉,要想在李淵之後新君治下過上相對較好的日子,就必須在這場賭博中下一個注,置身事外的隻怕將來連做邊緣人的機會都不會有。所以,她替自己,替她的三哥她的兒子一起賭上了秦王李世民,因為她分明看得清楚長孫舜華是個什麼樣的人,秦王有內助如此怕已先有了幾分勝算,何況秦王李世民本非庸人,這場賭博值得一賭。
沒過幾天,宇文靜姝就悄悄把自己的考量告知了三哥宇文士及。當時宇文士及不以為然,他認為現在朝中大部分的勢力都心向太子,而秦王也隻是在軍中的威望高了一些,其幕僚幾乎都未曾在朝中擔任要職,又常年征戰在外,雖掛著一個尚書令的頭銜,但朝政事務多半都插不了手,三省六部與之關係密切的幾乎一個都挑不出來,所以即便他們要賭也應該是賭太子才是。
宇文靜姝斷然回絕了兄長,她長歎一口氣道:“三哥,這麼多年了,你為什麼還是隻能看到眼前的利益,怎麼就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呢?太子與秦王,一個掌管文吏一個主抓軍政,可以說是陛下有意為之讓他們相互製衡。是,沒錯,從朝堂上來看,太子是占著上風,而且幾乎是壓倒性的優勢,但秦王手裏卻有一個誰都比不了的利器,那就是軍隊。三哥難道忘了,江都政變時大哥是靠著什麼把堂堂一個皇帝給逼上絕路的?誰手裏有軍隊誰就是未來的王者!”
“可是朝廷的軍隊可不都是在秦王手裏啊?大部分可都由陛下親自掌控著呢,何況太子的手伸的也不短。說秦王有軍隊,言過其實了吧?”
“但他威望最高就足夠了。軍旅之人,最敬的不是君命,而是領著他們衝鋒陷陣的元帥、將軍。這點,無人能與秦王比肩!”
宇文士及沉默了,他明白妹妹的話有道理,還是妹妹看得透徹,他忽然想起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太平天下,或許忠義二字可以得到約束作用,但眼下亂世紛紛,君臣綱常時隱時現,能管的了諸位英雄豪傑的,自然隻能是和他們一樣的英雄豪傑。
因此,宇文士及不再爭辯,他完全聽從了妹妹的建議,故意挑選了一個巧合的日子,十分意外的與房玄齡偶遇,又恰逢彼此無事便閑聊了片刻,從此,“珠胎暗結”。
雖然李世民招攬人才的舉動尤為隱秘,但還是被一直對秦王府特殊關照的李元吉看出了端倪。李元吉不假思索,急急忙忙跑到東宮把自己知道的統統地告訴了李建成,並且還加入了自己的想象,添了點兒油,加了點兒醋,說得繪聲繪色。最後還一再慫恿李建成去向父親告狀,但李建成卻道:
“罷了!我是太子,未來的儲君,父親天然的對手,對我,自然是防備多一些,如果告訴了父親,也許反會讓父親求之不得呢,萬一父親起了扶持世民的心,準他公開招募,那豈不是弄巧成拙?”
“可是,可是,難道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大哥,他這麼做,分明是把矛頭對準了你啊!難道我們就坐以待斃不成?”李元吉十分焦急。
“當然不是!”李建成道,“他做不做是一回事,可能不能做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說到底,這儲君的位子爭得爭不得還不是父親的一句話?現在我可以肯定,父親並沒有易儲的打算,隻是不希望我做大而已。所以我隻要不和父親對著幹,就不會失去聖心,至於世民,哼,他越是折騰越會讓父親反感,到時候根本用不著我出手他就會自取滅亡!”
李建成突然想到鄭莊公的故事,當年鄭莊公想要滅掉他的弟弟,就一再縱容他的弟弟違法亂紀,始終不聞不問,直到天怒人怨之時再出兵討伐,不僅得償所願還博了個賢能寬容的名聲。長年以來,李家與朝廷上下、各方勢力的周旋一直都是李建成協助李淵處理,所以李建成早早便熟諳官場之道,更對父親李淵知之甚深,他斷言自己沒有看錯,作為太子最重要的是什麼,就是要聽話,不能越了規矩,既然父親不想讓自己做大,既然父親想扶持世民,那他就不僅不阻止還會幫著父親把這件事做好,隻要父親的心在他這裏,太子的位子就誰也奪不走。
因而,第二天他就給李淵呈上了一個折子,說是自己有幸輔朝理政實乃皇恩浩蕩,但於公,天下乃陛下之天下,身為臣子理應為朝廷薦才,於私,身為兄長理應友愛兄弟,遂奏請陛下恩準秦王共參文政。李建成在折子中還提到,李世民常年征戰在外,多與武人相交,難免會染上武人的性子,他作為兄長理應提攜一下,以免他隻知武而不知文。
這折子一上,李淵不住地誇讚李建成仁厚,頗具賢君之風,實乃大唐之福,心下也便對李建成更為滿意,還公開賞賜了東宮眾多珠寶財物,但對其提到的讓李世民參與文政一事不置可否,對此李建成也並未追問,他原本就是做做樣子而已。不過,李建成在折子裏無意提到的“以免李世民隻知武而不知文”,竟讓李淵對李世民生出了幾分疑心,不知文便是不知禮節,難道李世民罔顧君臣朝綱嗎?幸好有宇文靜姝在旁巧妙寬解,這才逐步打消了李淵的疑竇。
但與此同時,李建成也不會把希望隻寄托在李淵身上,他囑咐李元吉想辦法從李淵身邊的嬪妃宮婢、近侍官奴打開缺口,培養幾個自己人。他需要及時掌握李淵的想法,這樣才能有的放矢。
在做完這一切後,李建成並未感到放鬆,反而愈加沉重。他不明白,作為大哥他自問從未有愧對世民的時候,那世民為什麼還要與他對著幹呢?難道僅僅因為那次賽馬,他替元吉頂了罪?且不說他不相信憑李世民的聰明會猜不出真相,就算是真的,難道這麼多年的兄弟情深,就這麼一件小事,就全部一筆勾銷了嗎?值得嗎?還是世民早就有爭儲之心,而這件事隻是為他提供了借口?李建成越想越茫然,他雖然不喜歡李元吉,但就憑李元吉無論何時都以他為重,他便足以寬慰,私下裏不免也常常感歎:元吉果然值得他豁出一切去保護。
而現在和李建成一樣沉重的還有李世民。雖然李世民已然做了這個決定,但一想起小時候與大哥、三姐他們一起嬉戲打鬧的情景,就心痛如割,很長時間都難以恢複如常。但李世民也知道,這注定是一條不歸路,就算大哥現在沒有加害他的心,難保以後就不會有,畢竟曆史上功高震主的例子太多了,幾乎沒幾個善終的,他不能後悔。
“玄齡,你們記得,不能傷及大哥分毫,這是我的底線,希望你們牢牢遵守、永遠不忘!”這是某一天李世民特意囑咐房玄齡的話,可就連他自己也不敢承諾,這真的能做到嗎?真的能和平爭儲嗎?真的誰都不會忘了嗎?沒有人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