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仔細地端詳了半晌,眉宇之間是毫不掩飾地嫌棄,“它好醜。”
老者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把同心結重新塞到月牙手心,慈祥地笑道,“這是你看到的第一件外界之物,又好巧不巧地掉落在你的木盆上,說明你和它有緣,既然我們出不去,那便給你留作紀念吧。”
微微擰了擰眉頭,月牙雖麵露嫌棄,但破天荒地沒有拒絕,把同心結收進衣袖,道了聲謝便繼續手頭上的活兒。
緣起緣滅緣自在,情深情淺不由人。
‖安之若素‖
月色悄悄藏匿在雲層中,微微透出幾分光亮。夜色漸深,像一抹化不開的濃墨渲染在空中。空蕩蕩的街道兩旁,紅燈籠被寒風吹得吱呀搖曳,熄滅了大半,隻餘點點微弱的光芒。
男子的雙手倚在欄杆上,幾乎半個身子都探出欄外,濃黑的發絲隨風吹散開,披在肩上的外衣被風吹拂得瑟瑟作響。他眺望著遠方,俊逸的臉龐上流露出一抹笑意,目光深遠而悠長,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直到他的肩膀一陣冰涼的濕意,他才回過神來,稍稍側目,又抬起頭來,伸出修長的手臂,詫異得看見飄落在手心的白雪。
不知何時,天空中開始飄散著茸茸白雪。
“下雪了啊……”他喃喃地念叨著,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身後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婀娜的身影從屋內走出,清冷的女聲自他身後響起,“童心?”
童心聞聲看去,瞧見女子隻著單薄的純白裏衣,擰了擰眉,快步走了過去,揚起身上的披風把她攬入懷中,語氣略帶責備,“也不知披件衣服再出來,這樣會著涼的。”
女子溫順地依偎在他的懷中,忍不住得抬頭問道,“你在想什麼,那麼入神?”
——在想,二哥誠不欺我啊。
唔,自然不能說出口,若懷中的佳人知道他的所想,隻怕要惱羞成怒了。
童心臉上笑意更深,攬著她走到欄杆邊,目光看向天空中飛揚的小雪,“月牙,你看,下雪了。”
他托起她的手掌,伸出欄杆外,點點冰涼的小雪輕盈地飄落在她的掌心,慢慢融化在她溫熱的掌心。
晶瑩的白雪漫天飛舞,在月光的映襯下,似點點螢火飄舞,甚是好看。月牙抬頭注視著寧靜的黑夜,眼眸晶亮,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清淺的笑容,“好美啊。”
童心側目凝望她的側臉,心情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看得有些癡了,不由地脫口而出,“恩,真的好美。”
她轉過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裏,意識到他的話中有話,臉頰一紅,把頭一扭,不說話了。
多年前,月牙就已恢複本來麵貌,除了那雙眼眸與尹天雪神似,清麗的容顏倒更增添了幾分孤冷之意。這樣的她,卻更令他動心。
不多時,她的一雙小手凍得冰涼。童心擰眉,徑直把她的小手拉回披風裏,溫暖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輕柔摩挲著。小腦袋從披風中探了出來,月牙轉過身看他,問道,“睡不著嗎?明日我找店家換一間客房吧。”
“中秋盛節,客棧大多都客滿為患。若店家沒有房間可換呢?”一邊來回摩挲著冰涼的小手,童心低頭望進她的眼眸,淡淡的笑意躍上眼角眉梢。
月牙麵色一冷,毫不猶豫地斷然道,“那我就拆了它!”
童心噗嗤一笑,頗為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你這性子幾時才能收斂些?”略帶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似有所悟地歎道,“怪不得每次你一個眼神,小櫻就嚇得說不出話來。”
心口莫名有些煩悶,月牙冷哼一聲,涼涼地開口,“怎麼,你心疼了?”
看端木洛櫻可憐兮兮地縮著腦袋,誰都有幾分不忍。童心萬分誠實地點點頭,“恩,是有點。”他笑了笑,又道,“小櫻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
低頭瞧見她鬱結的神情,童心的眉宇間染上幾分慰然。他努力了多年,才逐漸讓她無所顧忌地在自己麵前展露真實的情緒,不把所有事情都憋悶在心裏,為難自己。
高興時笑,悲傷時哭,生氣時怒,本就是常人該有的情緒。她總是把自己隱藏在冰冷的麵具下,無論心中千回百轉,表麵上總是一副孤冷沉寂的模樣。即便受傷再深,也要故作堅強,把淚水往肚裏咽。總為在乎的人考慮,卻往往折磨了自己,總是學不會對自己好一點。讓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伶牙俐齒的月牙也有舌頭被貓叼走的時候?”見她生氣不語,童心更是把握機會存心逗她,挑了挑眉頭,戲謔道,“童夫人,當年你在眾人麵前非我不嫁的跋扈勁哪裏去了?”
當年她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在眾人麵前揚言要嫁於童心為妻。在所有人都反對的情況下,當眾一怒揮劍,差點沒把長老處所給劈了當柴燒,嚇得童戰和童氏長老都噤了聲,這才斷了悠悠反對之口。
月牙啞然,回過頭看向黑幕下的滿月,目光愈深,唇邊綻放一抹玩味的笑意。想起當日自己定是被長老會那些老迂腐給氣著了,不顧爹爹的勸阻,硬是揮劍攔腰砍斷了長老處所的立柱和橫梁,據說事後他們花費了整整三個月才重建好呢。
論破壞力,比之豆豆,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過境遷,但月牙還是很認真的檢討一下,“當年確實是做得有些不對。”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長老們見到她就像老鼠見到貓,大老遠地瞧見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恩,是不對。”童心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眼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朝她眨眨眼,“應該趁機把長老議事廳也給砸了,我早就看它不順眼了……”
瞧他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月牙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清淺的臉龐上柔婉生動,唇邊的笑意更深。
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有朝一日,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然而世事難料,她的確成了童夫人,但新郎卻是他的弟弟,童心。
若不是當年的那場意外,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童戰以外的男人,更不會在眾人極力反對的情況下仍執意下嫁。若沒有當初的執念,如今又會是怎樣的一副光景呢?是孑然一身地遠走天涯,還是執著於愛而不得中無法自拔?
每每思及此,她就心胸鬱結得不願再想。
人的一生注定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童戰,屬前者。
而童心,便是後者。
是他讓自己知道,愛是兩個人的晨鍾暮鼓,愛是平等而不將就,她不用一味討好,不用卑微乞求,難過時不用偽裝笑臉,脆弱時不用故作堅強,吃味時不用故作大方,生氣時不用隱忍求全。
她是月牙,也隻會是月牙。不再是他人的影子,不再委曲求全地乞求從來就不屬於自己的情感。
不管當初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嫁他為妻,如今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便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渴求的溫暖……和,她深愛的夫君。
這就足矣。
月牙低垂著眼眸,蹭了蹭身後的懷抱,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靠好,施施然地說道,“我們該回去了。”
“困了?”下巴抵著她的發絲,童心笑道。
月牙搖了搖頭,輕柔的嗓音在風中散開,“我是說,該回去了。”
平靜柔婉的一句話,猶如談論天氣般隨性,卻似千斤重打在童心的心上。他靜默了好一會,才蹙眉道,“月牙,你無需勉強的。”
月牙知道他想要說什麼,轉過身捧起他的臉,毫不遲疑地踮腳湊上去親吻他冰冷的唇瓣,止住了後麵的話。
微顫的舌尖探進他的口中,溫熱的唇齒纏綿令童心眸中一震,下一刻,他反客為主,把她緊緊擁入懷中,加深了這個吻,繾綣悱惻,傾注了所有柔情。
良久,她笑了笑,不知什麼時候紅了眼眶,“你說,不知道爹看到我送的禮物會是什麼表情?”
“禮物?什麼禮物?”他怎麼不知道?
她的臉頰染上少見的紅暈,白淨的手拉過他的大手,輕輕覆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垂眸一笑,“這裏呢。”
童心霍然一愣,愕然地順著手臂看向她的小腹,又把視線移到她羞澀的粉頰,好半天才明白她說的意思,一股不可名狀的喜悅溢滿胸口,他瞪大了眼睛,張了張嘴,慌不擇亂地幾乎咬了自己的舌頭,“你你你……我我我……我要當爹了?!”
熱燙的淚終於從眼眶滑落,月牙淚中帶笑,千絲萬縷的複雜情緒湧上心尖。她血中含毒,本就難以受孕。他們成親多年也未曾傳出消息,她曾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想一走了之。
反倒童心活得坦然,隻道命中無時莫強求。原本他作為長老,就從未想過會有子嗣,如今有她相伴一生,已是上蒼的眷顧,再不奢求其他。
在他的勸慰下,她也漸漸斷了念想,原以為這輩子都不能為人母。
偏偏端木洛櫻不信邪,幾年來遊走四方行醫,鑽研婦道醫術,時不時地拿些新配的藥方讓月牙試試,月牙心中對童心有愧,又不忍駁了她的好意,便也應了下來。本不抱什麼希望,誰知竟出現了奇跡。
“什麼時候的事?幾個月了?”克製內心的狂喜,童心的臉上仍有些動容,蹲下身來,大手輕輕覆在她仍舊平坦的小腹上,隔著單薄裏衣感受傳來的溫度。
“三個多月了。”
他的眼眸一柔,帶著些許驚歎和期盼。
這裏,有一個小生命在悄無聲息地生長著,是他和她的孩子。
他要當爹了!
“昨日小櫻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他記起她們倆從房裏出來時,端木洛櫻朝他神神秘秘地竊笑,當時也沒多想。如今想來,甚是可疑。
月牙“嗯”了一聲,眼眶晶亮濕潤,眸中盡是笑意,“是我不許她說的。”她低頭凝視著他,臉頰酡紅,不知不覺澀了眼眶,唇邊綻放的笑意卻格外安然,“我想親自告訴你。”
眼角眉梢流露出少見的嬌態,眼波流轉間,盡是滿足。
深深吸了一口氣,童心動容地再次摟她入懷,黑白分明的眸子隱隱浮現淚光。
月牙,若蒼天眷顧,隻願之子於歸,許你一世歡顏。
——就依你,我們回家。
——好。
[同心結/完]